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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梅笛


此时天色已经彻底暗了,宫中各处都打上了宫灯,红灯映照着红墙绿瓦,只觉得这漫漫甬道格外得无尽头。

        这一路行来,风雪渐大,陵容被他握着手勉强跟着他的脚步,这甬道的六棱石子上都敷上一层薄雪,便格外得难走,她一时不察,不由一歪——

        “啊——”

        她惊呼还没出口,就被人搂住了腰身。

        玄凌好笑地看她,琉璃宫灯的彩光映照在他清俊的面孔上,平增几分温柔温暖,“你怎么总是走不好路呢?选秀的时候倒是走得好好的。”

        陵容一听这话也不禁有些腹诽,眼睛眨了眨,小声道:“皇上步子太大,嫔妾赶不上。”

        “算你有理。”

        玄凌扶稳后含笑打量这眼前的人,风帽上挂着白雪,却叫人恍惚看不出来一般。

        “怎么不穿朕送你的黑狐裘,那件可比这个要保暖。”

        陵容伸手握住了玄凌的手后微笑道,“那衣裳太名贵了,家宴上有些过于高调了,嫔妾不想喧宾夺主。”

        玄凌感受着,那双柔软的小手带着微微凉的温度握住了自己,他一时心头一跳,反手握住了后牵着她一步步继续向前走去,“夺得谁的主?”

        “……”陵容沉默了一下,随即道,“自然是皇后娘娘和华妃娘娘。”

        玄凌笑了笑,并不生气地温和道:“你倒是诚实。不过衣裳就是用来穿的,皇后不是小气的个性,至于华妃……她素来如此,你也不必在意。”

        “是。”陵容淡淡地笑着应道,心里却是并不做真。

        她看着路,似乎离印象里某个地方越发近了,恍惚间她想起了些往事。

        “皇上这是要去倚梅园?”她跟着他,掌心也不禁微微变得热起来。

        “是啊。倚梅园的风景总是落雪的时候最美。”玄凌只是淡淡地说道,语气里是连他自己也许都无法察觉的伤感,“梅花傲雪,总不能辜负。”

        是啊,不能辜负。

        陵容垂下眼,只是不能辜负的真的是梅花,还是当年那个与你一同手植梅花的人。

        长夜月明,一道弯钩悬于天际,却今夜无云,映着天下多少离合悲欢。

        “皇上听说过宫里的传说吗?”

        陵容轻声问道:“于大年三十晚上把贴身的小物件挂在树枝上,以求来年万事如意的习俗。”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玄凌颇感兴趣地回眸望她,一双黑色眼睛难得的带着些许惊讶和疑惑,竟无端透出几分天真的稚气:“这树上是什么讲究?为何非得是树枝上?”

        陵容的靴底踩着薄雪,踩得嘎吱嘎吱的响,她笑道:“大抵是因为树枝生长得快,若是挂在树上,挂得越高便也算是求得来年节节高升,身体健康的含义罢。”

        顿了顿她又弯着眼眸笑道:“不如皇上试试?”

        玄凌一怔,犹豫了片刻,点了点头说道:“好吧。”

        说话间,二人已然走了许久,不远处便是倚梅园。

        料想今夜当值的人也躲懒去了,倚梅园门口无人把守,玄凌则呵一口云雾,对陵容笑道:“这般才好,才算清静。”

        陵容笑了笑,自然心里清楚今夜的倚梅园却决然不清静。

        尚未进园,远远便闻得一阵清香,萦萦绕绕,若有似无,只淡淡地引着人靠近,越近越是沁人肺腑。倚梅园中的积雪并未有人扫除,刚停了雪,冻得还不严实。很是清晰地听到二人的皮靴踩在雪地上那很是奇怪却很好玩的声音,陵容玩心大起,但碍着玄凌未敢放肆。

        满园的红梅,开得万分妖娆,一片片连绵不绝的红梅本就极璀璨,而空中清朗星光,地上皑皑白雪皆衬得仿若无尘,宛如是人间仙境。花瓣上尚有点点白雪,晶莹剔透,映着黄玉般的蕊,殷红宝石样的花朵,相得益彰,更添清丽傲骨,也不知是雪衬了梅,还是梅托了雪。幽幽香气在夜色里浮沉隐约,连呼吸间都不由得更添寒香,分外清冽,也分外摄人,不知不觉中二人都停了脚步观赏这绝胜美景。

        玄凌一时贪看,不知不觉间不由叹息出声。

        陵容知他想起了什么,便道:“皇上喜欢梅花。”

        “是。”玄凌颔首,他几乎是爱怜般的姿态拂过梅花上的落雪,“梅花高洁,凌霜傲雪,有与百花不同的傲骨,朕……欣赏梅花。”

        但伴随着他极轻的爱抚,那梅花却如不经风霜摧折,徐徐落下,坠于雪泥间。

        玄凌脸上的痛惜,恍如实质:“只可惜,倚梅园的梅花花期总是短暂。”

        陵容微微垂眉,她拢了拢锦裘,无意间碰到了腰间的短笛,想起来还是漪兰担心她在宫宴上被人为难,叫她随身带着的。

        她叹口气,解下了香囊,在玄凌有些意外的神色里,她捡起了那朵掉落的梅花放在了香囊里。

        “固然花期短暂,却可留香人间。”

        她双手将香囊放在掌心对着那梅树合目许愿。

        “信女安陵容一生别无所求,一愿海晏河清,天下百姓安居乐业。”她用不高却足以二人听见的声音说道,“二愿家人健康,长乐无忧。”

        “三愿……”

        她睁开眼,带着一抹笑意温柔如那月光一般,“皇上所愿之事尽实现。”

        那如水的月光洒落在满园梅花上,却不如眼前少女风采灼灼,她踮起脚尖,想要将香囊挂在最高的树枝上,却因着个子娇小,还差一截,正为难时——身后,一双手帮她挂上了香囊。

        陵容转过身,一眼望进玄凌的眼中,那里面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似感激似爱怜似悲伤……他轻声道:“怎么不给自己许个愿望?”

        “这都是嫔妾的愿望。”陵容含着笑容羞怯道,“是否有些贪心了,不过若是真能实现那就很好了。”

        玄凌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眼前的少女纯澈如月光,竟没有丝毫的瑕垢。

        “其实嫔妾还有个愿望。”

        玄凌笑着看她,见少女羞怯地顿了顿随即小声道:“只是不该求花神,只有陛下可以帮嫔妾实现。”

        “哦?”

        陵容温软地小声道:“陛下可愿听嫔妾一曲,虽然不一定比赵容华的曲子要好……”

        玄凌如看一朵花一般温柔含情,又生怕她受了惊吓地轻声道:“好。”

        如花少女随即绽放出极动人的温柔笑靥,就像是满园的梅花也在一时间与她熠熠生辉,她含着笑,解下短笛置于唇边。

        玄凌本没有什么期待,他听惯了玄清的笛子,玄清的笛子自然是京中最一流的,寻常的笛声于他而言也大多是泛泛之音,但是眼前少女的情容叫他不得不屏住呼吸,他想,即便是她吹得不好,自己也绝不会有丝毫的生气与不耐烦,相反兴许还会夸赞与喜爱。

        但当笛音响起时,玄凌便知道自己错了。

        眼前的少女笛音婉转柔和,有着极精妙的吐音,笛声曲折缠绵,纤微悲婉,低回婉转时却又如流水幽丽,于这雪夜梅园似那空中的月光,带着悲伤与哀怜,纷纷扬扬如大雪清幽无际,雪色月色与红梅,整个世界仿佛都屏住呼吸,在倾听她的笛声。

        连玄凌都不由瞪大了眼睛,呼吸也一时忘记了,只有那横笛的少女在梅树下,轻轻地吹送着梅花,她的呼吸是暖的,笼着云雾,红花掩映在她的身边,少女的裙裾隐约露出一丝,与梅花色近,叫人一时恍惚不知是梅花生在她的身上,还是她本就是梅花成了精灵。

        雪花落于专心吹颂的少女发丝与眼睫上,世界亦在倾听。

        “……”

        躲在石阶后的甄嬛和追人至此的玄清一时也听呆了,他们不记得自己的目的,只是倾听着这场雪月梅花间的悲音,芙蓉泣露般的笛声叫人心头酸楚,只不觉间,不知何时,几个倾听之人的脸上都不由挂着泪痕。

        每个人似乎都想起了自己最悲伤的事。

        伴着笛声。

        甄嬛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自己一生自负却要空负于这森森高墙之内,听着那“又恐春风归去”时,她不由垂泪,感伤自身;玄清想起了自己和母亲,他有才华有抱负,却不敢施展,自饰一富贵闲人,可这终不是自己所求,身不由己,连自己的生母都不能与自己相伴,他心头悲痛,垂眸落泪;就连那躲在花树中偷窥的余莺儿一时也忍不住哭泣。

        而玄凌,他站在少女的对面,眼前却恍惚是自己这可悲一生。

        生来父亲偏宠舒贵妃和玄清,将自己不过视若敝履,母亲……母亲爱自己,可也爱她的情人,他少年激愤,似乎有无限的怨恨,却不知与何人倾诉,他没有朋友没有知己,直到遇见纯元。他其实不是不知道纯元不适合做皇后,也不是不清楚自己对不起宜修,可是纯元……纯元是唯一的那个人,她包容而纯善,将他所有悲痛愤怒容纳,他如何能不爱纯元……

        可是,纯元命薄,不……是他命薄。

        他失去了所有,直至如今,这皇城偌大,可他却如此孤独。

        在这笛声中,他才如此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孤独与寂冷,就如这冰冷的雪与月色,就如那曲中寻不到盈盈爱人的人,凄冷孤寂。

        笛声幽婉,一曲罢,却仿佛有余音绕于梅花香雪间,也萦绕在众人心头。

        陵容抬起眼,却只见玄凌失神地望着自己,眼角的眼泪滑落脸颊,落于雪泥中。

        她一时也有些惊愣,只是她随即便恢复了平静,她慢步走到他面前,拿出帕子轻轻拭去他脸上的泪痕。

        这一下,玄凌总算回过了神,他低下眼看着眼前目带担忧的少女,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哭了。

        “陛下……”

        陵容犹豫道,“嫔妾吹得不好吗?”

        玄凌握住了她的手,紧紧地握住,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叹息道:“不,你吹得极好,是姜夔的鬲溪梅令吗?”

        陵容颔首。

        “好花不与殢香人……”他叹息着,轻轻地抱住了眼前的少女,“朕……很久没这么动情过,陵容,你吹得真的极好,只是太悲了……”

        “是嫔妾不好。”陵容由着他抱着,轻声道歉,“这样的日子,不该吹这首曲子。”

        “不不……”他摇着头,更加用力地抱住少女,他苦笑道:“自纯元皇后逝世……朕便再没有哭过,也许……朕还得谢谢你,叫朕想起了朕也不过是个寻常人。”

        “陛下……”

        陵容吹奏前便知玄凌会感同身受,却不想他反应大至如此。

        风雪渐重,霜雪落于肩头发上,二人保持着这个姿势许久,直至玄凌的呼吸平复了,他才徐徐放手,他眼底带着温柔,为陵容紧了紧锦裘道:“冷吗?”

        “……”

        陵容摇了摇头。

        玄凌轻轻笑了一声,温和道:“那就好。”

        正当二人要走时,玄清姗姗前来,他的目光轻轻地扫过由着玄凌牵着手的陵容身上,随即垂下,行礼道:“皇兄雅兴,怎可丢下臣弟。”

        “你怎么来了?”

        玄凌随口问道,只是察觉到玄清那股目光,想来刚才的笛声玄清也大抵是听到了的,一时也有些自己的宝物被人窥视的不快,他搂过陵容,叫她埋胸在自己怀中。

        陵容只觉疑惑又羞恼,这突如其来的行动却有着推不开的力度。

        “皇嫂担忧皇兄,虽有贵人相伴,只是到底皇兄安危重要,所以让臣弟来寻。”玄清也自然清楚玄凌的行为,他心头不免可惜,也恭敬道,“雪夜难行,皇兄也当注意安全。”

        “罢了。”,玄凌淡淡地点点头道,“既然你来了,那便回去继续宴饮吧,今日日子好,你可不要先逃,陪朕多喝几杯。”

        随即又对怀中的少女温声道:“你还要回席上吗?”

        陵容想了想,觉得自己回去只怕要众矢之的,还是免了吧,便摇头。

        玄凌颔首道,“那好,朕送你回去先。”

        于是三人便从倚梅园中飒飒离去。

        而园中的花树间,白披风下的甄嬛提着宫灯走出,恍惚间回忆着方才的笛声与人声,心里便清楚那是何人了,一时间想起那道低沉男声和陵容的声音,心头不由发热,她知道那定然是皇帝……那般情深的样子……

        她一时心头悸动,又立刻摇了摇头,知自己不该多想,便也没有来得及许愿,匆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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