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此心安处是吾乡
燕青什么都对他说了，他听得时候，身子抖得厉害，紧握的骨节已然泛白。
直到燕青走后，他仍旧站在那里，空荡荡昏暗的屋内，像一具被人抽走魂魄的空壳。懊悔，唯有懊悔在他心底无尽的蔓延，原来在不知不觉中，他所有的深谋远虑已将她伤得这么深。
这段日子彻夜难寝的惦念积聚久之，好像在这一刻突然爆发。他想她，他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刻，思之如狂般的想见她。
他猛然向门口走去，伸手开门的那刻又突然顿住，他的手僵在空中，外面的瓢泼的大雨倾盆而下，肆虐的雨势仿佛挫了他勇气。是自责，是愧疚，以及那饱胀浓烈却又无法宣之于口的爱意。
于是，他仓皇的向后退了几步。
他害怕，他不敢面对自己的内心深处，那曾经在许多个瞬间刻意压制的情愫。便任由心底所有的五味陈杂的情感混在一起，站在那，柔肠百转的纠结了许久，终是爱意占了上风。
他鼓足勇气，再也控制不住那翻天覆地的情感。紧绷着脸，大踏步走上前，将门猛然打开。
“来人，备马！”
冷。
菀繄只觉得的冷，铺天盖地的冷。深秋的湿冷直钻骨髓，比冬日的严寒更加叫人难耐。她蜷缩在冰冷的木板床上，空着肚子，整个身子更是从里到外的寒冷。
人在身体和心理双重难过的时候，总是会极端的想到一些绝望的东西。她躺在床上，望着破旧不堪的房梁，她想，她会不会就此死去呢？或许死亡并不可怕，就忍那么一会儿，捱过去就好了，就能见到娘亲了。
他见到娘亲一定要好好问问她，为什么那么狠心的撇下自己，留她一个人在世上。
睡吧。她记得人在睡着的时候就不会饿了，也不会难过了。于是在思绪混乱中，耳边听着雨声，昏昏沉沉了许久，终于在寒冷中睡着。
她梦见小时候院子里的母鸡下了蛋，那是一个冬天，或许是因为太冷，她感谢那窗子上冻结的霜花终是叫娘亲心软，将要拿去到集市上卖的蛋留下了几个，给她蒸了一碗鸡蛋羹。上面撒了葱花还有香油，那简直是她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了。他在梦里使劲吃，拼命的吃，却总也填不饱她那饥饿的胃。
娘亲说，你慢点吃。
像是梦，却又是那么真实。醒来后，胃里还是空的，她眼角挂了泪，在朦胧中再次睡去。
这次她好像真的看到了娘亲朝她走来，可是她身体动不了，嗓间也发不出任何声音，她是极其难过的，景物在眼前斑驳晃动，她真的分不清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
她甚至听到了开门的声音，她甚至感到有人将她抱起来，可是她真的太疲惫了，她真的动不了。
“菀繄，菀繄醒醒。”
模糊的场景继续晃动，终于在某一刻突破禁锢，她恢复了知觉，下意识扎进那人怀里，委屈的叫着，“娘，娘，你别走，别丢下我……”
“菀繄，是我，是我。”
那声音传进耳朵里渐渐平复了情绪，她才从潮湿的衣物中探出头来，仰着脸看去。
眼角还挂着晶莹的泪珠，愣了愣，“张顺哥哥？”
有些不可置信地张着眼睛，仍以为身处梦中。
张顺将她扶好倚靠着床头，为她加了层被子，问道：“做噩梦了？”
菀繄就这么看着他，呆傻了半天，终于是发觉此刻并非梦中。
“张顺哥哥，我方才以为我要死掉了。”
张顺一愣，“呸呸呸，你个头不大，倒挺能胡说！不过是梦魇，方才叫了你许久。”
菀繄低头，哀伤道：“我梦到娘亲了。”
张顺看着她，突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想我娘了，特别想。”
张顺默了默，道：“你娘在天上定然也想你，但她不希望看到你现在这样。”
菀繄点点头，正要说些什么，却引来一阵剧烈的咳嗽。
张顺心里一慌，急切的环顾了下四周：“你屋子里这般冷，不生病才怪。我去找些木炭来。”
他出去找了些木炭进来，因下雨的缘故有些潮湿，反反复复，这火一直生不起来。
“张顺哥哥，你……你是来接我回去的吗？”
“你说呢。”一阵扑面而来的火焰骤然升腾，这火算是彻底生起来，火光燃起的那刻，这屋里总算是有了些人气。他无奈笑了一声，“你个小丫头片子挺绝情啊，就这么悄无声息地一走了之，真不回来了？”
菀繄知道自己不懂事，低头带了些愧疚：“对不起，我……只是想一个人待一段时间。”
张顺问：“那你待够了吗？”
菀繄不知道怎么回答，她被吴用伤了心，当初上山是为了寻他而去，如今实在是不想再看见他。
张顺见她没说话，当她是默认，便走过去坐到她旁边，朝着她发呆的小脑袋轻轻一敲，“待够了就跟我回去！”
菀繄开口正欲反驳，可那肚子却不争气的咕咕叫了起来。于是所有的理直气壮在一霎那突然消失不见，最终只变成了三个字，“……我好饿。”
张顺无奈，“我说你点啥好，你说说你这日子过得，吃不饱穿不暖的，跟你讲，赶紧跟我回去听见没。”
菀繄听了，低下头去，闷闷地不再说话，只是用手不断的扣被子。
张顺见她这样也没多问，只是叹了口气，“饿了是吧，行，你等着。”然后就出去了。
没多大一会儿又回来了，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烤红薯，烫的两手来回快速交换。
菀繄见了热乎乎的红薯，感动的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哇，你在哪里搞的？”
“行了，快吃你的吧！”
烤红薯香甜软糯，将手心烘的暖暖，胃里也烘的暖暖。
菀繄啃着红薯坐在被子里，看张顺此刻蹲在地上还在想方设法的如何要将炭火烧的更旺些。
回忆往昔，菀繄心里莫名的生出一丝愧疚，她道：“张顺哥哥，你对我这么好，我没有什么可报答你的，她们总是习惯说小女无以为报，唯有以身相许。可我真的不能嫁给你。”
张顺一愣，从火光中抬起头瞧她，笑道：“你胡说什么呢。”
“我……”菀繄哑语，她知道张顺是个小太阳，天生带着一种温暖治愈他人的特性，可即便如此，她还是能够感觉到他对自己有一种不同于他人的偏爱。
或许是女人天生的感知力，她无法言表却能肯定的感知到这一点。
她拧着眉，疑狐的问：“张顺哥哥，你是不是喜欢我？”
她问这话，语气就像不谙世事的小女孩似的，单纯而疑惑的，不带有任何少女的羞涩。
可张顺听了却慌得立刻站起来连连摆手，“啊？不是不是，那、那个。”却被炭火盆掉出来的木炭砸了脚，一时间疼得在原地直跳脚。
菀繄见他这样，忍不住哈哈大笑。
张顺低着头，有些吞吞吐吐：“其实……”他思忖片刻，心一横，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哎呀，因为你是姑娘家嘛，其实当初有件事儿没好意思说，怕你觉得我轻薄。”
莞繄见他欲言又止，有些好奇问：“什么事？”
张顺有些尴尬的顿了顿：“当初第一次见妹妹时，其实是想问问我们是否以前见过，总觉得妹妹面熟，但仔细想来，我自小长在江州，而你在北方，想来是没有见过的。”
菀繄歪着头看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可是，怪就怪在……我某一天突然忆起来，前些年我做过一个梦，我梦到过一个和你一模一样的人！”
“和我一模一样？”
“对！”他万分笃定，“是一模一样！当时已近傍晚，江上起了一层雾，你撑着一叶扁舟，自小孤山下缓缓而来。像是认识我一般，还站起来与我打招呼。”
听到这，菀繄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忙问道：“那你答应了吗？”
张顺摇摇头：“没有，我当时懵住了，等反应过来要解释的时候，发现江面上空无一人。”
菀繄道：“可是我从来没有去过江州，你怕不是被鬼魅缠身才做了这样的梦。还好你在梦里没有答应她，不然你就惨了。”
张顺回忆着，觉得那应该不是鬼魅，鬼魅是迷人心智的，而那姑娘的音容笑貌就像是邻家小妹般亲切。没有炽烈冲动的男女之情，相反，心里是一种归于故土的平静，茫茫无际地延伸到小孤山下，浔阳江头。
这种感觉在醒来后一直念念不忘。那副淡薄的画面每每回忆起来，在他心里竟变得异常明媚而鲜活。
后来他终于明白，那是一种此心安处是吾家的归属感。
叫他至今不敢忘。
而第一次见到宋菀繄时，他整个人都傻了。他想他应该认识她的，在很久很久前就认识了。
炭火旺盛的燃烧着，有火花不安分的迸溅出来。
屋子里越来越暖了。
“张顺哥哥，你怎么了？”
他低着头：“……没事。”
……
沉默了一会儿，他问，“你说，人有上辈子吗？”
“……我不知道。”
“红薯好吃吗？”
“嗯，好吃。”
外面的雨渐渐小了，从大雨滂沱变成如今的淅淅沥沥。菀繄这才发现他的身上的衣服还是湿的。
“张顺哥哥，你把衣服换下来放在火边烤烤吧，不然生病了，咱俩谁也照顾不了谁。”
张顺想铁骨铮铮的汉子哪用这么矫情，便道：“不要紧。一会儿就干了。”
菀繄想了想，主要她家里也没有男人的衣服。
“女装我觉得你应该……不接受吧。”
“哎哟真不用，我一个整日在水里混的，淋点雨算什么呀，阿——嚏——！！”
菀繄：？
张顺：“……”
有时候打脸来的就是这么快，所以人万不可盲目自信。在这件事上，他最终还是输给了那个突如其来的喷嚏。
他脱了衣服，裹着被子从屋里出来的时候，菀繄问他：“你会做面片儿汤吗？”
张顺抬头：“怎么，你没吃饱啊？”
“也不是。以前我生病的时候，我娘总是给我做面片儿汤。”
张顺：“……”
这是话里有话啊。
然后接下来。
……
菀繄坐在床上看着他，看他可怜巴巴地裹着棉被站在灶台边，手里拿着刀，笨拙的开始切面片。
说实话，张顺有点后悔主动请缨来接这个丫头了。
但是他能反悔吗？他不能。
“你吃蒜吗？”
“吃！”
张顺随手拍了几瓣，剁碎，丢到一边备用。
菀繄知道他善良，无论是那个梦也好，还是现在做面汤也罢，为了接自己回去已然费尽了心思。
菀繄看着他忙碌的背影，突然叫了声哥。
那一瞬间，切面声戛然而止，张顺有些不可置信的回过头来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
“啊……？”
“哥，少放点盐。”
菀繄朝他嘻嘻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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