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何夫之的告别

　　宛湄刚刚走近何家厅室的门外，就听见何夫之的声音：“找死，也没有你这样的找法。”

　　宛湄听见这句话，站在门口不动，那个正准备为宛湄打开推门的家奴也是一震，毕竟何夫之是一个永远都有着儒雅之风的人，这样说话，多么多年还是头一遭。

　　家奴有些犹豫和担心地望向宛湄，宛湄朝他笑了笑：“无事，劳驾开门罢。”

　　推门打开，宛湄还走进去，就闻到一股栀子花香扑面而来，就像是盛夏里的一口冷空气，刺得鼻腔生疼，可是那一缕香味是如此大大咧咧，足以沁心脾，醉人魂。

　　在绣着栀子花的屏风后，只见一个窈窕倩影，柔柔一晃，便隐到了内室里头去。

　　正是：素花偏可喜，的的半临池。疑为霜裹叶，复类雪封枝。日斜光隐见，风还影合离。

　　如此美人，除了伎坊明月夜的花魁青山，还会有谁？

　　何夫之面朝着屏风站着，听见推门打开的声音，阴沉着脸，回过头来。

　　他这些日子过得有些发福，原本清瘦的脸上，此时却是生了横肉。

　　宛湄看见，那些横肉随着其主人的愤怒，在微微颤抖。

　　何夫之看见宛湄脸上的伤痕，也是难以掩饰诧异。她昨天晚上已经上了药，淡淡的黄色药膏覆盖在红紫的红肿上，触目惊心之余，实在有些滑稽。

　　何夫之盯着那些伤痕，深吸了一口气，努力稳住自己的情绪：“你这些伤，是在逍遥布庄里得的？”

　　“是。”

　　“你疯了。”何夫之感觉，如果自己手上有一把锤，他现在就要把宛湄的脑袋敲开，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做的，“清流要暗杀你的消息，我早就告知你了，你这样自投罗网，是什么意思！”

　　宛湄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又接着责问道：“允莲死得干净，你现在也已经马上要去景佑身边，接下来就是要利用景佑来涉足盐政改革，你也知道，你父亲冤死的关键也在于此。在这个时候，做这种和自杀没有什么两样的事情，宛湄，你如此不惜命，到底是怎么想的？”

　　宛湄嘴角结了厚厚的痂，说起话来嘴巴舒展不开来，她的声音因此听起来有些模糊：“我这样的人，有什么惜命不惜命？我也想过，万一景佑没有来，我可能就死了，但是，那对于我，也是一种解脱。”

　　“解脱……”何夫之的眼睛瞪大，血丝明显。

　　宛湄在何家三年，显现出了超乎常人的坚韧和复仇的决心。这样的一个人，将死视为“解脱”，实在是出乎何夫之的认知范围之外。

　　“为什么？”他瞬间没有了脾气，但是，他也没有恢复平时那种淡而处之的态度。

　　可能选错了人来帮助自己复仇——这种想法所带来的恐惧，使何夫之一时之间难以接受。

　　“因为太苦了。”

　　何夫之哑然失笑：“苦？怎么个苦法，不如说出来听听。”

　　“为什么是我，凭什么是我！”宛湄几乎是在哭诉，然而，她的眼睛里没有一颗眼泪，“凭什么是我家破人亡，要与人虚而委蛇？”

　　“我明白了。”何夫之缓了一口气，神色反而轻松了不少，“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差距，对吧。你我当初计划如此，可是真是要你去做，去抛弃你蓟城贵女的身份，去遗忘你淑人君子的名声，去纡尊降贵，去巧言令色，你又会觉得压抑和委屈。”

　　“你现在，终究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就是江浸月。”何夫之转过身去，背对着宛湄，抚摸着屏风上绣的栀子花图，“赫连家族被皇帝发落时，我才七岁，比你那个时候还要小上整整五岁。我懵懵懂懂中，就已经尝到了这世间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宛湄，你经历的痛苦，我都感同身受。嶝城郡主把我安置在一家盐商家里，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早已经把自己当成了何夫之。”

　　宛湄静静地听着何夫之说话，她知道何夫之接下来，肯定会想办法刺激自己坚持下去。

　　“宛湄，不要你自己说，你母亲嶝城郡主对你说过什么。”

　　宛湄微微低下头，没有回应何夫之。

　　“说。”一个字的命令，最有压迫感。

　　宛湄终究还是开口，说出了那句，每个夜晚都会出现在她的梦里的话：“如果……如果无心反抗恶，就是与恶同罪。”

　　何夫之望着屏风之后：“然而，你现在却有以死逃避的想法？”

　　“宛湄，你母亲是个很好的人。”屏风之后空空如也，何夫之收回目光，再次转过身来面向宛湄，“宛湄，不要辜负她对你的期望。”

　　“不过，你这样以身试险，也得了些好处。现在看来，虽然他不记得你，也记不清小时候在宛家的事情，但是你之与他，终究是有一席之地的。人们都说，兄妹之情，手足连心，但是你和景佑，既无血缘之亲，又从九岁分别，时日久矣，复加上他受伤失忆，如果不经历此祸，不知他对你的信任几何。”

　　“三年里，我把你和我的儿子在一起抚养。”何夫之走向宛湄，“你十五岁及笈时，也是我，为你戴上那支‘古时水’。”

　　他准备往宛湄头上抚去的手停了下来：“你的簪子呢？”

　　宛湄也伸手摸了摸发髻，然后淡淡道：“想来是丢在哪儿了。”

　　何夫之也不再追究那个簪子，他的手往下，双手捧着宛湄的脸，像一个慈爱的父亲对女儿那样教导：“宛湄，盐政需要秩序，昭朝需要秩序，我们需要秩序。”

　　“而你，是秩序本身。宛湄，我以此赠你，以为异日相遇一壉之资。”

　　宛湄闭上眼睛，只当是回应，她岔开话题，问道：“九龄哥哥呢？”

　　“他已经往蓟鹤运河去了。”

　　“这样快？”宛湄有些难以置信地望着何夫之，“他不是和你一同动身？”

　　“我让他提前走，就是不要你们再见面了。”何夫之笑着望向宛湄，“你该学会放下自己的感情，因为那会影响你的判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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