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不怒自威，是为天子
“我安的什么心思？自然是复仇的心思！”
宛湄看着哭成了泪人的成蹊，冷笑道：“如果不打击蓝挚，现在王妃在京都是什么名声？是不顾苍生，不襄夫君的名声！大昭的女子，难道还有比名声更重要的事情吗？”
“更何况，世子虽是有可能是皇帝为平衡朝局召回，但是今日之事和我献计除蓝挚，并没有关系，王妃请了朝中大臣来府议事，没有告知我，我如何提前知晓？”
宛湄又软下声音，低下眉眼朝着淑慎郡主说道：“姨母，我自然是和您一条心——如果当初不是那些沽名钓誉的清流把父亲推出来，当那出头椽儿，宛家又怎么会沦落至此？蓝挚不除，坏您清誉，杀了，露您锋芒，只有如宛湄所言，顺着蓝挚自己的提议，让他成为众矢之的，才是最佳对策。”
“至于眼下——”宛湄执起绢帕，轻轻为淑慎郡主擦拭额头上的细汗，“如果皇帝真的想降罪于您，降罪于晋王府，就该等几位大人入府之后，派锦衣卫包抄王府才是，如今召令他们进宫，最坏的情况就是给一个警告，不会再严重了。”
“况且，皇帝知不知道，也未可知，又或者只是有事恰巧要召大臣入宫，王妃先且放宽心罢，不要再急坏了身子了。”
此时，皇帝的寝宫里，气闷郁热非常，空气都低压着。
奇怪的是，明明已经是阳春三月，寝宫中间三个被堆满了寸长银炭的铜盆，却烧得红彤彤的，并且都正在旺头上。
大臣们左右两列跪坐在蒲团上，每个人都像从头顶被泼了一盆水。汗从他们的乌纱帽里涌出来，干在脸和脖子上，形成一层越来越厚的黏稠盐渍。
鸦默雀静，焦金流石。
寝宫的斜角处，有一屏半透的竹纱，里面隐隐约约可以看见一个宫廷妃嫔衣着的女子，正是当今内阁首辅沈今的嫡孙女，沈石兰。
现在应该唤她作，沈嫔娘娘。
刚刚在沈家行过及笄之礼，沈灵雨就被祖父送进宫中，侍奉照料生病的年老皇帝。
她还是一个孩子模样，腮凝新荔，鼻腻鹅脂，一双清澈的荔枝眼却出卖了她的局促和不安。
沈灵雨早就已经失去了初入皇宫时的新鲜惊奇。但是，她好像还不是很清楚，自己的青春和美貌才刚刚绽放，就已经注定要货于帝王家了。
天真年轻的沈嫔娘娘在竹屏后，焦急地用眼睛找寻着自己的祖父和父亲——祖父年迈，父亲体弱，万一热出了什么事情，可怎么办？
至于她自己，皇帝早已恩赐了掐丝珐琅冰鉴，又有宫女左右摇扇纳凉，一屏之隔，屏外海天云蒸，屏内阴凉胜秋。
一个内侍从皇帝寝室里缓步走出，正是司礼监掌印太监甄贤。
有几个几乎要热得昏厥过去的大臣看见甄贤，突然像被人猛打了一棍，赶紧在蒲团上端端正正地跪好，拿希冀的眼神偷偷瞟着这位炙手可热的掌印太监。
“久候，诸位大人，皇帝刚刚病愈，起身不便，还请诸位大人入内议事罢。”
甄贤，是一个看上去十分和蔼可亲，慈眉善目的白发老人。
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在太子府里贴身服侍，一直到现在，已经有四十多年了。
刚刚匍匐着跪在地上大臣们，在拜礼谢恩之后，纷纷都站起来进入内室。沈灵雨也终于找着了她的祖父和父亲。
她笑着想叫祖父和父亲回头，来看一眼自己，还没有来得及张口，甄贤就挡在了竹屏外。
“沈嫔娘娘，皇帝命您在此等候一下，大臣们议事完毕，还需您再入内侍奉。”
沈灵雨脸上的光彩霎那间黯淡了下去，她听见甄贤又对宫人说：“赶紧为沈嫔娘娘再加一个冰鉴来，娘娘冰雪肌肤，可不能热着了！”
她倒宁愿刚刚也热得要死地跪在那，只要——可以让她和祖父、父亲在一起，哪怕只和他们说上一句话，只让他们再看自己一眼，她也愿意。
大臣们进入到寝宫内室里。
皇帝约莫有六十岁，鬓发却都还是乌黑浓郁的，很整齐地在头顶梳成发髻。
像一切大病初愈的人，他的脸泛着微微的银白色。
年轻时的励精图治，戍边亲征的经历，已经转为皇帝脸上的皱纹，深深避盖着，再也寻不着一点痕迹。
他的皮相已经因为年纪而衰老，腮肉松弛地垂下来，眼眶略微下陷，却愈发更衬出绝佳的骨相来。
皇帝静静坐在塌上，一众大臣在他的脚边跪拜。
不怒自威，是为天子。
晋王府里，淑慎郡主终究还是支撑不住，昏厥过去没了意识。
宛湄回到了苔痕轩里自己的卧室，琉璃着急地迎上来，惊讶地看到宛湄出了一脸的虚汗，刚想问什么，却被宛湄挥手制止。
“琉璃，你先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关上了房门，宛湄的身体贴着门，慢慢往下萎顿下去。
她的齿关不受控制地磕在一起，咯咯作响，停都停不下来——强烈的兴奋和后知后觉的恐惧死死纠缠着她。
她和何夫之谋划的第一步，就这样成功了。
原来复仇就是这样，每一刻都有无数个变数，而每个计划之外的变数，都会让人万劫不复。
但是这一次，她成功了。
原来复仇之人是亡命的赌徒，都拿自己的性命做注。
每赌赢一局自有有一局的狂喜。
慢慢地，宛湄冷静了下来。
她突然发现，刚刚的自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自己——伪装，虚假，巧言令色，因为别人的痛苦而欣喜，因为计谋的成功而战栗。
原来自己还可以这般模样。
宛湄的手无意识地往自己的云髻上抚去，却是除了秀发，什么都没有摸到，那个叫“古时水”的玉簪，在景佑吓她入水的时候丢失了。
一条古时水，向我掌心流。
临行泻赠君，勿薄细碎仇。
这是离开何府前，见何九龄最后一面时，她和何九龄说的话。
她自己说的话，做到了吗？
还是，早已经耽迷沉溺在复仇的快感里，无法自拔了？
遭受冤屈的父母希望她——辄当奉扬仁风，慰彼黎庶，她真的可以吗？
这样的自己，难道能够做到——永远阻止有下一个宛氏的出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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