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21章
随着主审官那一惊堂木，满堂皆寂
几乎所有的学子都随着惊堂木一声望向了高台上的主审官，我却感受到有几束目光投射到了我身上
公堂对簿，就此开始
“堂下所站之人可是明雍书院花学子”
“是”
“好，嫌犯身份无误”
“三日前卯时，你与明雍书院学子桓瑶抵达学堂，在等待终试期间，你持匕首正面刺入桓瑶腰腹致其重伤。此事目击者众，人证物证完备，你可认罪？”主审官问道
“此罪不实”我淡淡道
“既然你认为此罪不实，那你又有什么说法”
“有人刺伤了桓瑶，栽赃陷害于我”我说道
“可有凭证”
“案发当日，学堂中尚未燃尽的熏香便是证据”我朝主审官道
“这熏香有什么问题”他问道
“这熏香被人加了迷香的成分”我淡淡道
“若真如此，如何证明”
“制香课月怜先生可作证”
随着书侍的宣召，月怜走上前来，手中还捧着一盏香炉
“见过几位大人，见过主审官大人”月怜行礼道
月怜将手中的香炉捧上去，让主审官看得清楚。主审官瞥了月怜一眼，又匆忙将视线放在香炉之上
“这熏香有何不妥”他问道
“我是书院中的制香课先生，对香了解不说精通，也算是涉猎甚广了”
“而我曾在课上提过学堂的香乃凝露香，此种香的气味柔和，能祛味亦能安神。香灰是细密呈灰色的粉末，可这香炉中的粉末，却夹杂着黑色的小颗粒，而且凝结成块”月怜说道
主审官仔细打量香灰，在月怜用小木棍拨弄的情况下总算看出了些端倪
“果真如此，可这代表了什么呢？”他问道
“这说明熏香被做了手脚，我回去查了数本鉴香宝典，发现这香应是被白席草汁泡过，才会使香灰变成这样”月怜解释道
“白席草！”
“白席草生发催化，能增强药效，也能给食材添味。这凝露香有安神功效，加上白席草汁，作用与迷香无异。大人若不信，可打开这古籍一观”月怜说道
主审官接过古籍，翻到月怜指出的那一页，沉吟半晌后微微点头
“这确实一件关键的证据，白席草此物如何得来，先生可有眉目”主审官问道
“白席草原为龙宿特产，却不是什么稀罕物，即便是在宣京，也可以轻易买到”月怜缓缓道
“那么即使查到货源，也不算什么证据了”主审官深思道
“正是如此”
而周围的人因为龙宿二字瞬间又起了一阵议论，我知晓他们为何如此惊讶——桓家便是龙宿
若论谁对龙宿特产如此了解，也只能是桓瑶了
月怜下去后，主审官又道“此证不足，本官焉知此物不是你放进去，混淆视听你若果真长夜未出，可还有其他证据”
“学生当时是收到桓瑶字迹的纸条后，才在清晨出门，提前到达考场，而桓瑶亦如是”
“两张字条俱在此处，另外两本书册乃是学生的功课册子，两厢对比，便能看出学生字迹在收笔处与纸条截然不同”我缓缓道
“你们二人都收到了纸条……嗯，确实是蹊跷”他思考道
“也就是说，你们之所以提前到达考场，是因为一张伪造过的纸条真凶将你们约在有迷香的考场，再对桓瑶下手事情既在两可之间，本官亦不能妄断”
“你还查到了什么”他问道
“庭兰舍与考场之间，存在一条暗道”我缓缓道
“暗道”他问道
暗道之所以有个“暗”字，自古多与一些见不得光的事情联在一起
主审官偷瞄着院长的神情，发现不止院长，连大公主也都生出一股难以形容的神色。怒气烦躁
“这、这……确实可疑，但有暗道存在也证明不了你清白。反而说明你是如何从庭兰舍不知不觉地到了考场”
“你在暗道中可还有其他发现”他问道
“暗道有几枚脚印”我回道
“脚印”
“正是暗道入口处，几枚脚印皆出自一人，与学生尺寸并不相符，想必是嫌犯留下的”我说道
“这考场通往庭兰舍的那条暗道加上那枚脚印，足以证明嫌犯是个女子。另外，暗道之中依旧藏有一丝凝露香的气味，可以证明我曾到过那里”我缓缓道
“而且……那枚鞋印有块圆形的标记，与桓瑶有铜扣装饰的鞋子一致”
此话一出，顿时又惹来一阵议论声，连主审官都露出了不可思议的表情，两息后才想到用惊堂木来维持纪律
“因此我推测嫌犯在通过这条密道进入考场，更换了香炉中的熏香，却不料她在暗道留下了这脚印的痕迹”我淡淡道
此言一出，公堂再次议论四起
“假的吧，还有这种事”
“明雍书院中竟然还有暗道！”
身为皇家第一书院，原本该是最光明鼎盛的地方，与暗道一流格格不入，自然会引起大家议论
自从我在公堂上指出了暗道的存在，堂中细碎的议论声就没有停下来过
主审官瞻前顾后，冷汗都从额头鬓角上冒了出来。明雍书院乃皇家书院，这样的地方藏有密道，绝非寻常！
连我都替他为难:这往下怎么审，这暗道查还是不查，这万一牵连出其他什么不得了的事情怎么办？
事已至此，我看向桓瑶，她仍然一脸平静的坐着，就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此事可有证明”主审官问道
“此事……”
当日暗道跟随我的督察都在考场之外，季元启也未曾进过暗道，没有见过暗道中的种种，除了……
我想到了宣望钧，当日他也在暗道中，脚印和香味他都可以证明，可此事牵连甚广，我正在思虑
“本王见过暗道中的鞋印，与宁乐公主所说一般无二”
宣望钧出乎众人意料地站起来，下到堂中与我站在一起
“那条暗道本王也曾去过，里面确实有宁乐公主所说的线索”
宣望钧在我身旁，不疾不徐的替我作证
宸王且站在堂下，主审官怎么敢安稳的坐在堂上
本来宁乐公主站在堂下，对他一口一个以“学生”自称，他就已经够心惊胆战了，无数次想要站起来，毕竟宁乐公主站在堂下，他又怎敢坐着
但他皆劝自己如今公主是嫌犯，站着审于理不合，好不容易让自己心里好受了点，却又来了个宸王，这不是要他命吗
他当即就站了起来，扯着嘴角露出一个微笑
“既然有宸王殿下作证，那便不会有假”
“案件既是公开审理，便不容偏袒，哪怕本王所说，也需要凭据”
“主审案件，切忌轻信他人”宣望钧看了主审官一眼道
“是，是，下官现在就遣人去查”主审官恭敬道
“我知道在哪！我来带路！”
季元启从人群中站出来自告奋勇，堂下顿时有侍卫列队，跟着他朝考场去了
所有的人都在等季元启回来，久站无事，里外三层的看客不免又议论起来
“肃静、肃静！”
主审官赶忙连拍了两下惊堂木，自暗道之后堂上紧张，主审官生怕堂下口舌没个遮拦惹了贵人不悦
“书院讲学之风一向开明，这理也是愈辩愈明的，倒也不必急于阻止，就让他们说说”院长随和道
“是是是，院长大人说得是，下官唐突了”主审官立马道
得了院长首肯，堂下立时喧嚷开来。只是局势顷刻之间，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
“我早说花学子不会做这样的事，被我说中了吧！”
“你……”
我懒得继续再听下去，便朝首辅的方向看去。他与往常一样，神色冷淡，眸中是我看不懂的深邃
他好似注意到了我的视线，抬起眸来与我对视，我一愣，随即将视线移开
但季元启却去了半晌，往返一趟的时间都够了，为何却还没有回来？
门外终于响起了侍卫归来的脚步声
季元启垂头丧气的站到我身旁，小声说着他们的经过
“暗道打不开了，我怎么试都没用。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难道……难道是她在我们昨天离开后就给锁上了”
“但发现暗道这件事就我们五个人知道，最多加一只猫，她不至于如此神通广大吧……”季元启疑惑道
听到季元启带来的消息，宣望钧也不住皱起眉头。以我和他的身份，主审官不得不信我们的话
但是他先说自己空口无凭不能轻信，如今出尔反尔也不太可能
相比之下，我倒是冷静得很
我早便预料到可能会如此，毕竟此事没那么简单
“无妨，庭审尚未结束，尚有其他办法”我冷静道
“宸王一直在堂下站着也不像话，还是早点归座吧”大公主开口道
“对对对，宸王殿下站在那里真是折煞下官了，那哪是殿下该站的地方”主审官附和道
“暗道的事下官容后再查，肯定是这其中出了什么差错”
主审官赶忙将宣望钧迎回来入了座，他才得以重新坐下
“暗道一事暂且按下，花学子，你可还有其他证据”
暗道一事本是我手中最有力，最直接的证据。若抛开它不算，那我还有什么选择呢？
我转头看着身边的季元启，对方几不可察的点点头，给予我回应
事情到这一步已没有选择了，原本我以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此
“我的证据，还有一个”我答到
一把匕首从右手袖中掉落，我握住刀柄，毫不犹豫地刺进了腰腹
“啊！”白蕊儿吓道
“花学子！”曹小月急道
随着我这突如其来的一刻，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惊呼
我一手捂住伤口，一手将匕首缓缓拔出，深红的液体顺着衣衫留下，在我脚底蜿蜒成一片，如同现场重现
我双腿一软，跪倒在地
围观学子中的骚动一阵又一阵，主审官腾地一下从座位上弹起来，惊得几乎魂飞魄散，脑中一片空白，唯一的想法是
“我命休矣”
倘若这宁乐公主今日当真出了点什么事，他是万死难辞其咎
原本听审的诸位，也都纷纷直起了身子
“……！”
宣望钧的金眸之中有异光一闪而过，瞬间拧紧了拳
离我最近的季元启有一刹时的惊慌失措，然后迅速的反应过来，上前扶住我
“你干什么！你疯了吗？！”
“季……季大少爷”我虚弱道
“你！”
季元启用力扶着我的肩膀，而我将握着匕首的手突然收紧，往上一抬，朝他的腹部使劲刺去！
“啊——！”
季元启大叫一声，不可置信的看着我，双手松开了我的肩，向后躲避
浅红色的液体从伤口处飞溅而出，在空中划过无数道弧线，星星点点落满了我的裙衫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谁也没料到这场变故。四下哗然，惊惧的人声一叠高过一叠，场面无比混乱
眼见季太傅的孙子被我刺伤，主审官吓得几乎肝胆俱裂
倒是原本有些讶异的凌晏如，此刻却重新靠在椅子上，眼里有看穿一切的冷漠
“来人哪！快，快……”主审官话还没说完
“等等”宣望钧打断道
两边侍卫甫一动，宣望钧立刻出声制止。侍卫看看宸王，又看看主审官，一时间也拿捏不准究竟听谁的
“宁乐公主……”大公主眯眼道
“……先等医官到了看看他们的伤”宣望钧说道
宸王与公主刚好分坐左右两侧，主审官夹在其中，恐怕已经在许愿自己此生不要再经历第二次这种场面
“……”主审官一阵无言
他方才便是想叫医官来看看这二位祖宗的伤，宸王打断他，难不成宸王以为他有通天的胆子敢押下宁乐公主吗？
“季太傅要是知道，有朝一日连季元启的肚子里都有了墨水，肯定高兴坏了”堂下的青隐突然道
“什么水？”主审官问道
“墨水。他们俩身上所谓的痕迹，就是墨水”
主审官一声惊呼，忙不迭地从台上下来，沾了一点地上的红色液体
“红……红墨水？”他愣道
“所以，刚刚没人受伤宁乐公主没有受伤，那我的帽子保住了”
主审官笑着擦掉额头的冷汗，松了一口气道，而围观学子也窃窃私语，低声猜测
“公堂重地，竟然如此放肆！”
“好像确实是有一股墨水的味道”
“胡闹！”
大公主短短两个字，瞬间镇住了全场
“公主殿下说的是，公堂并非儿戏，岂容你戏耍，简直荒唐”主审官朝季元启道
我嘴角微不可查的抽了抽，大公主说的是我，他却故意说成是季元启，倒是会做人
“这便是我的证据”我开口道
燕过留痕，风过留声，有些事只要做过，一定会留下痕迹。而那些痕迹，会指引人找到最后的真相
“经过白席草汁的凝露香，考场与庭兰舍间的暗道，地上的鞋印。这一切，或许是我的推测，或许是我的编造。但现场留下的痕迹，总是无法推翻的铁证”
我顿了顿，指了指我与季元启身上两色相交的墨水
“方才我用匕首刺向季元启，身上到处都是浅红墨水喷射的扇形墨点，它们小而分散”
“反观季元启身上的深红墨点，是我自伤后，墨水晕染进衣物的。形状规整，红团连成一片，大而集中”
“大人可以仔细看看我与季元启身上不同的墨点，再对比一下案发当日我与桓瑶衣上痕迹”
“真相，便昭然若揭了”我淡定道
主审官仔细看着我所呈上的衣物，痕检实非他所擅长，只得一边对比一边思索着我方才的话
“你的意思是，真凶便是受伤之人”他问道
我转头看向桓瑶，却见她也静静的看着我，眸中的死水不起半点波澜。想着主审官尚未弄明白，遂心里叹了一口气，看着桓瑶一字一句说下去
“在已知我没有写过约她见面的纸条的前提下，我也对比过桓瑶的，恕我眼拙，找不到和她日常笔迹不同之处”
“暗道之内，我和宣师兄皆看到了那枚特征鲜明的鞋印，而就在当日，我发现鞋印和桓瑶所穿的一模一样”
剩下的话我并未说完，但也无需再说
“照你如此说，真凶亦可以故意将你的视线移到我身上，怀疑这是我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
桓瑶的眼中透着漠然
“我且问你，你如何证明我衣服上留下的痕迹和你刚才演的一致那衣服又在何处？”
我听得此话，倒也并不惊讶
“在此处”
月怜已踱步入了堂中，她的手中拿着一件被红色浸染的衣服
“这便是桓瑶受伤时，所穿的衣服”
我与月怜的视线有一瞬相交，她朝我轻微点了一下头
而桓瑶则是睁大了眼睛，她是因为没有想到衣服被人留了下来
“快将衣服呈上来，本官要做对比”
主审官一寸一寸检查着衣服，那衣服因为就诊已被剪碎，还有许多伤后的痕迹，实在难以对比
但最终，他还是得出了结论，将探寻的视线放在了桓瑶身上
“嫌犯，是你吗？”我平静的问道
“是我”
她站起身来直视着我，眼睛里并没有任何的惊慌失措
“为什么，你知道这么做会有什么后果？”
“我知道，我还知道如果你没查出来，我会赢得什么:少了一个看着就讨厌的人，多了一个乾门学的机会”
“但可惜，结果就是你更幸运罢了”她冷静道
我直看向她眼底，似想看透她心中所思所想，所欲所求
我朝她走去，一步一步都仿佛踏在她心上般，使得她平白生出了点畏惧
走到她面前站定，神色冷淡，带着她听不出喜怒的声音道
“本宫记得你在明雍开学小测时曾说过，桓家祖上便护卫高祖，意图对皇族不轨之人，你等定不相饶！”
我顿了一顿，继续开口道“怎么，你便是这么护卫皇族之人的”
她看着我神情冷淡，分不清我喜怒，转过脸麻木的说道“成王败寇，我没什么好说的”
我声音如淬了冰般道“你可知谋害皇室之人是何罪”
我无形之中的威压使得围观的学子们不敢说话，甚至有些喘不上气
大公主将手中茶盏放下，瓷器与桌面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既然事情清楚了，那就结案吧”
“是，是，是”
主审官一早就盼着结案，现在桓瑶认罪，对他可是莫大的解脱，手中的惊堂木也拍的更响亮了
但是，他很快就遇到了新的难题:如何量刑？
毕竟桓家与花家俱是世家，堂上听审之人尚未发声，能引起他们重视的案子必不是小事，若是棋错一着……
就在主审官左右为难之际，凌晏如反倒开口说话了
“罪犯桓瑶，自戕嫁祸公主，罪不可赦，即日起逐出明雍，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来人，将桓瑶收押”主审官附和道
侍卫从旁出列，一左一右扣住桓瑶，一队人往门外走去
“慢着”我开口道
我故意将残纹拿出来，放在她眼前道“这是何物”
我看着桓瑶朝堂上打量了一眼
大公主一如既往的冷峻，但凌晏如原本还轻松的神情，此刻却严肃起来
“不过就是我随手图画的东西，没什么意义……”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堂上的变化打断，昭阳大公主率先起身，准备回宫
“审了这半日，总算有了结果。事情水落石出，本宫也可放心回去了”
“是是是，下官恭送公主”
案件结束，主审官送走一尊尊大佛，最后走到我面前来
“宁乐公主，下官方才审问时，实在是以下犯上，还望殿下恕罪……”他战战兢兢的道
“你方才照常审，并无错”我淡淡道
“宁乐公主……”他又开口道
我看着他滔滔不绝的讲着，遂也没了耐心，道“此事到此为止，本宫还有事”
便向门外走去
“是是是，下官恭送公主”
天边突然有一道惊雷浪过，今日多雨水，总是毫无征兆的就变了天
积云蔽日，天色渐暗。我望了望天色，却无意间转见另一头，凌晏如一人独行于高墙之下
墨云翻浪，电闪雷鸣，凌晏如一袭紫袍被疾风扬起，竟有些遗世独立的出尘之姿
“首辅大人”
风带着我的声音经过他又朝前去了，好像并没有送入他的耳中，那个身影也并没有停下
“首辅大人，学生有事请教”
我高声大呼，却觉得他离我越来越远，直到掀帘入轿
“云心先生！！”
随着轿帘落下，我不得不喊出了这个沉默在久远记忆里的名字
马车并没有动，大雨跟着惊雷忽然而至，点点滴滴打在轿帘上，天地间除了雨声再没有别的
如此也不知过了多久……
“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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