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探望师娘
顾教授身死的当日，报纸便刊登了他所谓的几大“罪名”，其中之一便说他是笔名为“盛世”的疯子政论家，居心叵测，屡次撰文公开抨击政府新政，企图以煽动性极强的笔调引起各界对政府的不满，扰乱北平治安。
可是，如今教授已身死，这位名为“盛世”的疯子政论家，依然在用他尖锐的笔调抨击北平政府此举，寒天下文人学者之心，乃暴君所为。
她第一反应是想找师父邵万里问清楚，但第二天在胡同口依然看见了前一天晚上跟着丁逢春一起来的两个手下，一胖一瘦，很好认。
她只得暂时打消了去京报的念头。
她白天去燕大上学，晚上便回杏花胡同帮着照看几个孩子。傅小蔓的母亲这一段时日生了病，她每天一下学便赶回去照顾母亲，而钟菁上班时间不定，加班更是家常便饭，是以大院子里通常只有她和长妈妈两个人领着三个小孩，时常鸡飞狗跳。
如此过了四五天，程云过来告诉她，师娘的状态好多了，就是想念孩子，让她周末带着孩子去看师娘。
她没敢耽误，赶在周六一大早，给两个孩子收拾齐整，同于妈一人领着一个，往什刹海的孔大夫那儿去了。
孔大夫是整个北平的中医之首，医术精湛，为人和善，又因时常接济贫苦人民，被北平人称之为活菩萨。
她和于妈领着孩子到的时候，孔大夫正端着一海碗绿豆汤于那檐下蹲着，大口大口吞咽着。
乍见到她来，眼神一亮，随即将脸一板，“上次叮嘱过的，叫你少忧思，全忘了？瘦成这样？”
“欸，老大夫说的是，我家这姑娘一天到晚跟不知道饿一样，一顿就吃一丁点，还比不上这两个小娃，眼看着她就天天瘦，这可如何是好？老大夫，请您给瞧瞧！”
“瞧不好，她是心病，心病自要心药医！去吧，后院东厢房，顾夫人在等你！好好劝慰劝慰，不能再哭了，再哭眼睛就保不住了！”
孔大夫叹了口气，摇摇头，端着碗进了屋。
宋慈音低头谢过，领着两个孩子往后院的东厢房而去。直到再也看不见人影，孔大夫才重又出来，端着一簸箕的药草，放在院子里的架子上晒着，时不时低头仔细挑拣，片刻后，才回头对着他出来的屋子道，“她这心病，说到底还是因为年纪小，见识的不够多，不够狠，短时间内事情接二连三来，她承受不住罢了！可以出趟远门，换个环境，换个心情！最好是寻个办法，叫她将心里的浊气排一排，这心情畅快了，脑筋便清楚了，这脑筋清楚了，自然就能想通，这心病便也没了！”
“好，知道了！”
“欸，我说你这小子，到底对这姑娘有没有意思？有意思就赶紧娶回家，省得天天惦记！”
“我没惦记！”
“你没惦记？合着刚刚问我，这姑娘心病因何而起，怎样做才能解开的人，是鬼哦？”
“那便是鬼！”
“你就嘴硬吧！这姑娘大了不等人，别等到被别人娶了她回家，你再去喝闷酒发泄就晚了！”
“知道了。”
孔大夫一扬手，懒得再搭理屋里的人，反正这小子倔起来是谁的话都听不进。
这边，东厢房，顾夫人半靠在床头，见宋慈音掀开竹帘领着两个孩子进来，多日来灰败的眼神总算是亮了起来。
“妞妞，虎子”
再多的话一句也讲不出了，全卡在了哽咽当中。
宋慈音的眼眶跟着红了起来，不过一两秒，眼泪便蓄在了眼眶里，随着她低头坐下去的动作，砸在地上。
师娘瘦了，是那种瘦脱了人形的瘦：深陷的两颊上，一双眼显得尤其的大。如柴的双手游走在两个孩子的头上，背上，一遍一遍。
孩子们小，他们见了母亲只有满腔的高兴，却不明白母亲看到他们为何要哭的那么伤心。
可到底血脉相连，母亲一哭，这对兄妹也跟着哇哇大哭起来。
惹得站在屋外的于妈以为是出了什么事，探头进来瞅了一眼，又默默出去了。
“师娘，您少着点哭，别哭坏了眼睛，妞妞和虎子还这般小，他们，他们需要您！”
到底还是宋慈音出声打断了满屋子的哭声，起身坐到了师娘的身边，握住那一双颤抖的手。
“对，对，我不能倒，我还有妞妞和虎子，我还有两个小娃”
虽嘴上这样说着，那滚烫的泪水还是沿着脸颊落下来。
她没办法，只能再次起身，从暖瓶里倒了热水，又去外间接了点凉水进来，将毛巾打湿，拧干，细细给师娘擦干脸上的泪痕。
“妞妞，虎子，姐姐前两日教你们的诗还记得吗？我们背给妈妈听听好不好？”
她只能从两个孩子的身上下手，企图用孩子的天真可爱来缓解师娘此刻心中的悲痛。
“是哪一首？我们，嗝，我们背了，三首，不，四首，是，是哪一首？”虎子爬起来，脸上挂着泪珠，掰着手指朝她发问。
“就，《春晓》好不好？”
“好！一，二，三，春眠不觉晓”
稚嫩的读书声，让师娘一瞬间恍了神。
“您看，这一双儿女，多得人欢喜，他们是老师的孩子，是老师留在这世上的血脉，您就算不为了自己，也要为了这两个孩子，保重自己！咱们来日方长！”
师娘的眼泪又下来了，她伸手在眼泪下来前，擦去。
“对，我们来日方长！我一个妇道人家，不懂青梧所谋之事，但是，但凡他拼命去做的，那都是极好，极正确的事！如今他身去，也算是为了他的一番事业，如愿了！我只是，我只是”
“我懂，我都懂，您只是看孩子太小，便没了爸爸但是，师娘，您还有我，还有我们这一大群学生，虽然替代不了父亲的角色，但我们保证，一定帮着您，将妞妞和虎子养大成人，让他们与老师一样，成为顶天立地的人物！”
“我相信，我相信，你们，你们都是一群好孩子，青梧若地下有知，该是瞑目了！”师娘泫然欲泣，但很快止住了，只反手握紧她的手。
“我听程云说，你在牢里受伤最重，怎么样了？你这孩子，受伤还到处乱跑，这两个孩子还吵着你休息！妞妞，虎子，过来，你们两个这些天有没有吵到姐姐？”
“没有，没有，妈妈，妞妞很乖的，姐姐，妞妞很乖的对不对？”
妞妞正跟虎子抢玩具，听师娘喊他们，立马趴到床前，眨巴着大眼睛，撅着小嘴，“虎子不乖，他老是跟我抢玩具，抢不过，他就哭！爱哭鬼哦！”
“我没有！”虎子抗议。
“你就有！”
“没有，没有，你骗人！”
眼看着两个小家伙又有吵起来，宋慈音赶紧出声制止，让于妈领着他们到院子里转转，看看鸟。
“师娘，您别担心我，您看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今天故意穿了长袖，将腕上的伤口都遮了起来，怕给师娘看到又添堵。
“音音，你来，坐这！”师娘拍了拍床榻，随后扭身在枕头底下摸出一只小盒子，递到她手里，“这是你顾老师，临终前，让我交给你的！”
宋慈音迟疑着接过盒子，打开，是一支钢笔。
钢笔已经旧了，笔身有些地方已经磨损了。
她认出来了，是顾老师的钢笔。
“他说，你与他师生一场，临了了，还受他所累，叫你蹲了大牢，他心里过意不去，送你别的东西，你也不会要，这支笔是他惯用的，赠与你，说你看到它便明白，他赠笔之意！”
师娘想摸摸这支笔，手到半途又缩了回去。
她当然明白顾老师言下之意。
他生前从未就自己所做之事强加于他们这群学生，信仰也好，还是未来出路也好，他全是放手交给了他们自己抉择。
但到底对她，也许确实如白先生所说，青眼相加！
他将自己这支笔交与她手里，多少有点薪火相传的意味。
否则也不会，让师娘传那句：赠与你，说你看到它便明白，他赠笔之意！
她的顾老师想让她接过他的笔，写他写过的文章，走他走过的路。
他第一次干预了她的生活轨迹，将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师娘，笔，我收了！我也知道怎么做，定会让顾老师放心！”
收了便是接受了他给的选择。
看来她要尽快去一趟京报。
“那就好，那就好！怎么最近没看到禾真呢？她是不是，是不是也？”
师娘没敢将后面的话说出来，她怕丁禾真也同她的丈夫一般，死在了刑场上。
“丁师姐，她，”她犹豫了片刻，忽地想起那一日在警察局她同自己见面的场景，明明那般盛气凌人，却叫她后来生生品出一丝无可奈何，“她回四川老家了！回去看她娘了！”
“回去了好，回去了好，儿行千里母担忧，哪里就有仇了呢？她也是个苦孩子！”
似是说累了，师娘往后微微躺了躺，“这天是越发热了，你今天来，便把妞妞和虎子放下吧！我现在能下地了，能照顾他们了，就是孔大夫太紧张了！这不叫做，那不叫做，有的时候啊，不做事就会胡想！”
“不急，孩子还是放在我那里吧！于妈正好也喜欢孩子，两个孩子也乐意跟着她身后，正好叫您好好休养，务必这一次要养好！您别忧心，若实在想孩子，以后隔两天我就让于妈带他们来瞧您！孔大夫嘛，反正我也不敢跟他对着干！”
她起身倒了杯热水，端给师娘。
“总是打扰你不好，你一个姑娘家家的，带两个孩子像什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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