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撕破伪装
其实宋慈音在此地遇上裴境安也着实吓了一跳。
为此一开始，她甚是恼怒，因为裴境安根本没藏着他的行踪——他跟着她来的狐狸塔。
“你跟踪我？”
“是。”
“那你得出什么结论了？”
“跟踪你不是我本意，我原本只是想确认你是安全的！但我没想到你会来狐狸塔！”
裴境安整个人的状态跟之前有点不一样了，但到底哪里不一样，宋慈音竟一时没有头绪。
“来狐狸塔有何不妥？即便是它在世人眼里声名狼藉，可并不妨碍它本质上就是个地名，跟天桥，琉璃厂又有何分别呢？”
“天桥是集市，琉璃厂是书市，而狐狸塔是乐土，你一个女学生来这里又是做什么？”
“章台巷也是乐土呀，按照你的逻辑，傅小蔓若是去章台巷寻我，你也得问一声：她一个女学生去章台巷做什么，是也不是？况且这都与你无关！”
裴境安的盘问让她心里不爽，二人虽并肩走的和谐，言语里却是你来我往，硝烟弥漫。
“年前我一直想问你，那小报上写的，还有那花和尚所说，是不是真的？背后人是不是你指使？我既然找了你当面问，那便是要实话！”
宋慈音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我指使？那我当初私底下为何又要去你裴家？我直接找他们就好了！”
“先礼后兵向来不是你的处事原则吗？”天很黑了，后面的人力车跟上来，将油灯递到二人手上，又自觉慢慢跟在后面。
油灯很暗，回城的这段路又很荒芜宽广，这点光也仅仅是照亮脚下的路，连身侧隔着一人距离的二人互相瞧不清脸。
“是你做的，便是你做的，不是你做的，便不是，有那么难以承认吗？”
“你把这句话问你们家老太太去吧！你问她，那小报上写的，戏文里说的，她究竟做没做过？也告诉她，做了便是做了，没做便是没做，不难承认！我便跟你说实话！”
“我自然是问了！”
裴境安的回答有点出乎她的意料，她以为在裴家人眼里，问这种话会被视作大逆不道，忤逆长辈，裴境安肯定不会问。
但是他居然问了！真是“勇气”可嘉！
“结果呢？”只是结果才是最重要的。
“我祖母只说，棒打鸳鸯是有，但是其他事没有！她不会对我说谎！也没必要！若都是她做的，她干什么承认一半不承认一半，全承认了岂不是痛快？难道还担心我这孙子会给她捅出去？”
宋慈音抬头望了望夜空，心里无语至极。
这老太婆倒是会避重就轻：棒打鸳鸯只是家事，大家听了也只不过是口头上骂骂她而已！但是逼死人这等事，那就不是什么家事，那就是草菅人命，是要蹲大牢的！
“那我也只能告诉你，这件事我知道，但不是我做的！”本来也不是她做得，她也不算说谎！
裴境安一颗惴惴不安的心忽地安静了下来，有丝丝凉意自脚底爬上来，让他有片刻的失语。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身边这个女人，真是他当初认识的那个，心思纯的跟白山茶花一般的姑娘么？
她知道这件事，虽不是她做得，但她选择了袖手旁观，任由这件事发酵。
“她大概活不过今年了，你可还满意？”
“大夫说她，郁结于心，又急怒攻心，加上年纪又大，这病来如山倒，剩下的日子便也只是吊着了！”
“兴师问罪来了？”宋慈音再没掩饰自己的冷笑，“哼，裴四公子，你家老太太郁结于心，那是她问心有愧！”
“她都撑不过今年了，你为何又要说她问心有愧？凭小报上的胡说八道吗？”
裴境安受不了如此陌生的宋慈音，他忽而想起颜碧珍同他说过，宋慈音这人远比她面上看到的要复杂。
如今他信了！
“你都把她要撑不过今年的事情归咎于我头上，我为何不能说她一手导致了我家的冤屈和苦难？这不公平啊，裴四公子！我不想跟你纠结于这些毫无意义的对峙，我说她问心有愧，是因为我还有人证，她有什么？一张嘴吗？别的不说，便说她当初鼓动不明真相的群众联名上书请愿，叫我沈家背上不忠于君，枉顾万千百姓性命的罪名，她便不无辜！这些可都还有口供留存于世啊！你去找找，你去翻翻，再不济，你去问问陈家那位老先生，他与你妈家同出一宗，总不会偏袒我吧！”
宋慈音的话叫裴境安心底的胆怯又深了一分，他不蠢，他也知小报上说的事情要查清，还是有办法做到的，况且以他的身份，查起来只会更方便。
可是他不敢，他怕是真的。他怕他自小拥有的一切——优渥的生活，融洽的家庭氛围，琴瑟和鸣的父母，知书达理的祖母——原来都是踩在别人的白骨上得来的。
承认这一切很难，面对更难。
“咽不下这口气对不对？我也是！”
她停了脚步，转身朝身后的车夫招招手。
其实前尘如何，她不想参与，这样说也许显得她冷血，但却是实话，最初她只是想讨个公道。
她忘不了她母亲临去时的眼神，千般惆怅，万般不舍，不舍为她，而惆怅却是为了耿耿于怀的往事。
但即使如此，她母亲依旧没对她灌输仇恨，只痛苦地低声哼着：阿娘，阿娘
裴境安没说话，两人很是默契地爬上各自的车，油灯挂在横把手上，一跳一跳，从远处看去，像鬼火。
也许是因为受裴境安一番话的影响，她反而在第二天是周五的情况下，放课之后没再亲自去狐狸塔，只将她冬日里悉心养的漳州水仙花托跑腿子的送到那里了。她自己则早早回了章台巷，为于妈的事稍作了些准备。
可能是心里装了事，她竟难得的失眠了，在凌晨三四点这个尴尬的时候，她只能睁着眼睛翻来覆去。
到最后实在是睡不着，她干脆套了旧袄子起来，点灯，铺纸，这个时候的火炉子的里已经不大热了，屋子里寒意渐显，她不得不从暖壶里倒点热水进砚台里用来化墨。
待一切就绪后，提笔却不知要写些什么，片刻之后，脑袋尚处在空白区，手却先动了起来：
黄初三年，余朝京师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悼良会之永绝兮，哀一逝而异乡。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
《洛神赋》是当年她拿来练习行书用的篇章，曾因其篇幅长被她狠狠厌烦过，如今提笔再写，却觉词句甚为生动传神，洛神之美跃然于纸上，只全篇格调哀婉，全是求而不得。
是以她也只写了一遍，随即丢下笔，又钻回被窝，极力迫使自己再睡一会。
也许是折腾了半天确实是消耗了点精力，她在不知不觉中迷糊了过去。
等到她被惊醒的时候，太阳也不过才升起，于妈如同往常一般进屋给她的炉子通火，换煤球。
她也如同往常一样，起床洗漱吃早饭。
于妈的动作比往常快，她吃完的时候小北正好从前院过来。
她简单交代了几句，便让小北带着于妈出发了，她自己则一边慢吞吞喝着粥，一边剥着鸡蛋。吃完后还不忘将桌子收拾干净，把碗洗了。
所以等到她到天桥东西胡同时，看热闹的几乎都已经挤满了那一方小院子的里里外外。
她隐在人群里，也没打算要看着什么，只支起耳朵听着院子里的鬼哭狼嚎。
其实于妈这个人手脚利落，对外性格泼辣，她一个人若是只对付她那个濒死的烟鬼丈夫和身体已经垮掉的婆婆，完全是没问题的，可惜她还有几个跟她年纪差不多大的大姑子，小姑子，全都携家带口地住在一个院子里，这若是让于妈一个人对付，铁定是站着进去躺着出来。
“哎哟哟，又打起来了！”
骑在墙头上的一个半大小子嚷嚷起来，一边挥舞着自己的胳膊。
“这家是惹了什么事？听里面这动静怕是不小啊！”
站在外围的一个拿黑围巾裹着头的中年妇人提着菜篮子，拍了拍她前面的人。
“听说是这家前头的媳妇回来讨债了！我还以为这大烟鬼家里那个疯媳妇是头一个呢，没想到前头还有一个！”
“讨债？讨什么债？”
“听说这前头媳妇生了个儿子，被这家老太婆和大烟鬼卖了换了钱！亲骨肉啊，你说说这还是人吗？连畜生都不如！这要是换做我，拿刀活剐了他们都不能解恨！”
“就是就是！可怜哟，可怜这前头媳妇在外找了二十多年哪，起初还以为是走丢，哪晓得叫这家里婆婆和当家的给卖了，这心得有多黑！”
“我跟你们说，这就是报应，你看他家现在孙子辈就剩个脑子不好的，这不是连老天都看不过去了！”
“所以啊，这做人哪，得心慈！”
“欸欸，巡警来了，让让，让让！”
拥挤的人群里，宋慈音被挤到墙根，隔着众多人多，她与前来声援的小杨快速交换了眼神，随后她离开了，小杨进院子去了。
巡警一来，这事差不多就算尘埃落定了，除非那家人有通天的本领或者家缠万贯，否则永远也别想翻身。
离开东西胡同后，她没急着回章台巷，只溜达到天桥，要了两碗豆腐脑，往那卦摊后一蹲，递了一碗给摊主。
“又出来坑蒙拐骗啊？”
“怎么说话呢，死丫头！怎么，你不去看热闹？”摊主接了过去，转过身来看她，一双小眼睛，嵌在满是沟壑的面盘上，犀利的眼神射过来，像把锋利的刀，“一碗豆腐脑就打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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