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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尸油


槎牙老木斑驳陆离的黑影在窗外闪动,各处的烛火也渐渐归还了夜的黑暗。

        原本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晚,窗子开着,有小风吹进来,扇动着床帐。两人盖着两床被子,腿都在外面,却燥热的不得了,江见时在床上假寐一阵,睡的有些不舒服,动了动,胳膊与鹿青音碰在一起神奇的是,两人都没有挪开,中衣滑滑的面料蹭在一起,说不出的奇异之感!像是一颗即将破土而出的嫩芽在土壤中挣扎,又像是戈壁沙漠头顶的天空有一块即将下雨的阴云

        鹿青音感觉脑中蒙蒙的,除了胳膊上的触觉似乎整个人已经僵到麻木,腰椎在硬邦邦的床板上硌的生疼。

        江见时更是好不到哪去,他虽面上没什么表情,淡然如斯,除了呼吸很轻,真像是睡着般,实则脑中背着经文,经文刚开了头,就不知道背到了哪?一遍遍的重复着,纠结着好不容易到了第三句,又被鹿青音一阵轻咳打断。

        鹿青音:“咳咳你热吗?”

        江见时认为鹿青音被自己挤的不舒服,急忙往床榻外挪了挪:“挤到你了?”

        鹿青音忙道:“没有没有,我就是问问你,我觉得今天天气有些热”

        “嗯”

        过了一阵鹿青音小声问:“今天,害怕吗?”

        江见时一时没反应过来鹿青音在说什么事情,反问:“怕什么?”

        “鬼书生!”

        鹿青音轻轻转头,在窗外照进的月光下看着江见时高挺的鼻尖。

        江见时笑道:“你如何确定他是鬼书生?”

        鹿青音道:“汪顺说过,我也亲眼见过,很多出命案的地方都有他,除了他还能有谁?”说着又加重了语气:“黑山山匪的事情不可能善罢甘休,他们虽然是山匪,但也是人命,欠债还钱,欠命还命,犯法就要以法惩戒。”

        江见时抿了抿唇,笑道:“不过,人人叫他鬼书生,可我也没见那红衣男子拿着书本,各人所见皆不同,究竟孰真孰假呢?”

        鹿青音道:“管他孰真孰假,一日抓不到他,我一日睡不安宁!”

        “固执!”江见时小声嗤道,而后又问:“青音,我能问你一件事情吗?”

        鹿青音爽快答道:“你问,我定然知无不尽。”

        “王鹤藜大人是谁?”

        突然四下一片寂静,没了声音,江见时侧耳听了许久,听到鹿青音呼吸不太稳,道:“青音不想说也无事,我就是随便问问。”

        鹿青音轻轻哼了一声,启唇:“他是我的恩人,也是老师。”

        江见时转过头,感觉到鹿青音的呼吸就在自己面前,暖暖的,轻轻的,呼气时像有蚂蚁爬过自己耳根,他觉得这样的感觉很舒服,静静聆听着。

        “我小时候,家里出了事,父母姐姐弟弟都死了,只剩我一个,母亲生前曾有恩于一个野郎中,家人死后,他将我带走,藏在了山里,过了很多年,我大些了,恩师找过我,说若是我想出山,可以去寻他。不久郎中过世后,我一个人活的辛苦,便出了山,跟着地址找到了他,就是王鹤藜大人,他是原先的大理寺丞,现在年纪大了,已经脱了官帽,在家养老。”

        “大理寺丞?”江见时有些惊讶:“所以你善于查办案件,都是跟他所学?”

        鹿青音点头:“他是个很好的老师。”

        江见时又问:“你既然如此颖悟聪慧,为何不考功名?”

        鹿青音轻轻叹了口气:“这辈子,功名算是与我无缘了。”

        这话甚有自嘲之意,江见时听出了他口中的遗憾和失落,倏尔转了话题:“青音,可曾想过娶亲?”

        鹿青音怔了怔:“娶亲我一直都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如何娶妻?有谁愿意跟着一个漂泊不定没有功名,看不到头的人过日子?”

        他转头看向江见时:“你呢?一个人在山里,不打算娶妻生子?”

        江见时转头看向窗外的亮光:“红尘嚣嚣,因果不爽,我修行这么久,为的也只是早日达成我的目的,至于妻儿未曾想过,也不在我的心念之内。”

        两人一时都没有言语,不知该怎么去接对方的话。

        鹿青音心中感觉闷闷的,好一阵才试探道:“你一个人在山中不孤单吗?”

        江见时笑笑:“小时候吧,小时候觉得孤独,但大些了也还好,习惯了,你呢?”

        “我?”

        “你孤单吗?”

        江见时索性转了身子,静静的看着鹿青音,听不到呼吸声。

        鹿青音感觉江见时离他太近了,近的可以闻到他发丝的香气,仿佛只要那个人再进一步,两人就会触碰到彼此。他心脏跳脱的厉害,好在开了窗户,屋内夹杂了窗外树叶的沙沙声,否则如此猛烈的“突突”声被江见时听到,自己一定想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江见时像是报复似的,也对着鹿青音的耳朵说话,那低沉温柔的声音钻进鹿青音的耳朵里,一种麻丝丝的感觉窜至腰脊鹿青音也不敢喘气了,身子比木板还僵硬,直挺挺的像是七筋八脉打了死结,他道:“我以前自从你来我就不”

        一句话被他说的七零八碎,但是江见时怎么会听不懂,他就这么看着鹿青音:“我在你很开心?”

        鹿青音眨了眨眼睛:“啊?呃嗯!”

        江见时心里有一种悬空感,如同从高空被抛下,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感觉,有些悸动,还有些兴奋。

        他倏尔笑道:“明天寅时之前就要起,睡吧。”

        鹿青音呆呆的答:“喔好”

        不多时鹿青音听见了江见时呼吸声变沉,才敢转头再次看着他,即便是面对面,鹿青音仍能清晰的看到江见时高挺的鼻梁和唇珠之间有一处微微凹陷的地方,像是新月的内弯儿,很是漂亮。那一双紧闭的凤目眼尾微微上挑,撩拨着他的心弦

        他不明白自己为何看到江见时会紧张,也不明白心里的萌动是从何而来?何时而来?他觉得江见时很好看,性格也好,人也好,哪里都好,这么美好的人就在自己身边,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

        鹿青音轻轻抬手,指腹微微点在江见时的鼻尖,冰冰凉凉的触感搅的他心猿意马,为何会这样呢?为何会有心动的感觉?

        寅时未到,鹿青音睁开了眼,身边的人已经起身整理着衣服。鹿青音听到客栈中有动静,与江见时对视:“来了?”

        江见时点头。

        鹿青音轻轻打开门,从门缝中看下去,客栈老板正在与一个黑影说话,过了一阵将那人带进了账房。

        前一日鹿青音交代老板将其拖住,此时正是好时候。

        鹿青音与江见时奔向后院,看到了拉粪溲和灶灰的推车,鹿青音从怀里掏出个布袋,塞在推车的夹缝里,用粪桶盖上,隐在墙后。

        过了一阵那黑影一瘸一拐的走了进来,看样子正是胡春!他将灶灰搬到车上,而后推着车从粪夫专走的小门行了出去。

        刚一出去,兔子便出现在了墙头,对二人道:“兔子跑得快,两位可要跟上!”说着不见了踪影。

        胡春脚上有问题,行的不快,但是走了一个多时辰也没见停下休息,路途遥远又是上坡路,鹿青音和江见时半途歇了好几脚,若不是马车上放了能留下印迹的粉末和兔子行动迅速,想必此刻已经跟丢了。

        终于抵达山边时,胡春停了下来,往周边看了看,开始将那灶灰往山上掩埋。鹿青音放眼望去,山边的一大片地上都扑了各种灰,与山体颜色形成反差。那胡春干完活,将推车一扔,顺着山体往上爬,慢慢的隐在了山崚之后。

        鹿青音和江见时急忙跟了过去,走了半路,兔子从一块山石后探出个脑袋:“师爷,公子,后面有个院子,应该就是他住的地方了!”

        正说着,突然听到有木门的吱嘎声,几人急忙躲在了岩石之后,那胡春跛着脚,此刻走路的速度却赛过常人,他左右看了看,手里攥着一件外衫和一个酒壶,匆匆忙忙下了山。

        鹿青音和江见时不敢妄动,怕打草惊蛇,一直看着他走到山脚下的推车旁拉起推车。鹿青音正要起身,江见时一把拽住了他,两人偷偷一看,胡春正围着推车转圈,他似乎在地上发现了什么,而后往几人这边看过来。

        鹿青音和江见时屏住呼吸,一动也不敢动,过了将近半柱香的时间,胡春才拉着车离开,看他走远后,三人急忙奔向他山中的院子。

        一推门,倒是让众人愣了愣,小院子很是雅致,院中种着一些蔬菜,看泥土似乎在不久前施过肥。院子里有两间小屋,干干净净,便是那屋外的木檐也没蓄什么灰尘。

        兔子:“师爷,这胡春倒是个干净人!”

        “干净没有错,如此干净一定有问题!”鹿青音道:“兔子,去门口看着点,我和江兄寻找杨姑娘!”

        “好嘞!”

        两人寻了一圈,除了一些简单的日常物品和炊具,以及屋外的农用工具,再没什么不妥,屋内干干净净,哪里有杨姑娘半个影子!鹿青音找的仔细,除了人他也想从这屋内寻一些失踪姑娘遗留的证据,找了三四遍,莫说什么机关,便是个女人物件都没有

        鹿青音颓坐在门槛上自言自语:“怎么会怎么会没有?只有他能从客栈将杨姑娘带走,可是怎么什么都找不到?”

        江见时站在一侧向周围看,看到那田地时猜测道:“会不会这些姑娘已经死了,被埋在这里?”

        鹿青音摇头:“方才我看了,这菜地茂密,根系稳固并不松弛,看叶片色泽,它们并非头茬菜,起码在这院子里已经半年多了,说明这土并未被大动过难道我们找错地方了?”

        正说着江见时问道:“那是什么?”

        鹿青音随着江见时看去,见院墙角落有个桶,是铁浇筑的。

        鹿青音“腾”的站起来,蹙眉:“铁器珍贵,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铁桶?”

        往里一看,却见里面扔着一些枯叶,桶除了有些焦黑,倒是也算干净。

        鹿青音皱眉,埋着头闻了闻:“有皮毛烧焦的味道!”

        江见时嫌恶的往后退了一步。

        “不对,有问题。”鹿青音像是入了魔,围着铁桶转了三圈,手指在桶边的缝隙里摩挲着,而后又在院子各个角落查看。

        江见时索性坐在院子里的木凳上,就这么看他。

        鹿青音专注时刀枪不入,修长的脖颈儿,雪白雪白的晃在江见时眼睛里。

        又过了半个时辰,鹿青音站在屋子角落的窗子旁不动了,一站就站了好一会儿。

        江见时轻声唤道:“青音?”

        对方没有动静。

        江见时立刻站起身子走了过去,见他正认真的摩挲着指甲缝里的脏污

        “怎么了?”江见时问。

        鹿青音仍然没有做声,似乎将自己与万物之间设了一道结界,他轻轻闻着,然后又用舌尖舔了一下那甲缝里的黑泥。

        江见时瞪大眼睛:“你在干什么?这么脏?!”

        鹿青音回过神看向江见时,很是兴奋:“这里有油!”

        “什么油?”江见时莫名其妙。

        鹿青音道:“尸油。”

        江见时心中一阵反胃,惊愕的叫唤:“那你还吃?”

        鹿青音茫然:“我尝尝味道。”

        “”江见时一下失了往日的淡定,指着鹿青音的嘴:“你你你那里还吃过什么?”

        鹿青音被问的一愣,下意识摇头。

        江见时心中懊恼,似乎那手指上的尸油玷污了他自己一般,恨的咬牙切齿:“以后吃了这些,不要和我说话!”

        鹿青音怔怔的看着江见时,他从未见过江见时这般生气的模样,似乎与他之前完全不是一个人

        “江兄,我与你说话,这些也不会到你嘴里啊?”鹿青音有些懵。

        明知道鹿青音说的有道理,江见时还是忍受不了,他内心似乎在纠结在抗争,又似乎是属于自己的宝贝被脏东西污染了,一时间气的不得了,退了几步,气呼呼的站在门口:“我们走吧,也没找到杨姑娘,还呆在这里做什么。”

        鹿青音伸着手指:“江兄,这个有问题”

        鹿青音方才粉粉小小的舌尖伸出来舔那脏东西的场景实在是在江见时脑中挥之不去,他不高兴道:“有什么问题?这胡春一个人住在深山里,打打野味烤来吃,也不为过”

        “所以你也觉得是烧烤出的油?”鹿青音上前一步兴奋道:“江兄可知,这油的味道不似野味也不是家畜家禽,山里的野兽野兔整日东奔西窜,肥肉极少,肉质鲜,油不腻,家里的家禽家畜整日被投喂,油多且膻腥,这油质细腻,不肥不鲜,只有一种可能!”

        江见时想吐,和鹿青音扎着的手指拉开距离,眼睛眯了眯,疑惑:“你是说人肉?”

        “对!”鹿青音激动道:“胡春经常在街市做事,完全可以到屠户那里买些熟肉来炖炒,若是弄些活物,家中也该有放血燎毛的痕迹,可是没有!只有一个半人大的铁桶,这里断不是做菜的好地方,这个桶存在的理由只有一个!那便是烧尸!所以在烧的过程中,油烟粘在窗户上不好打理!这样也可以解释为何山中一个普通小屋,就连那屋檐都会被擦的干干净净,没有任何鸦雀做窝!”

        江见时不解:“他若要烧尸,山中如此之大,何必用个桶?”

        鹿青音挑唇:“若是那样,烧出的灰烬和残渣很容易被发现,莫要看这里荒凉,很多放羊人都会路过这里,只有用桶,尸灰、残骨和尸油才好打理,山前不是有埋灰的地方吗?那里一定不知混了多少姑娘的残躯况且那铁桶底部出现陨损的痕迹,红色铁衣簌簌而落,在燃烧时定然用了酒,寻常火烧尸,不能染烬,用些酒或者是油,剩下的躯体可能会少一些,若是酒不醇兑了一些水就会出现铁衣的情况。”

        江见时听着鹿青音所说,心里更是恶心难受的紧,再看那铁桶,一眼都不想往过瞟。他见过不少恶心的妖邪鬼怪,但是他自己毕竟是人,这种事情怎么也不可能泰然听之

        江见时问:“那你确定了此事是那胡春所为?”

        “一定是他!只是那些失踪的姑娘”鹿青音一想到那么多姑娘葬在胡春手里,一股躁郁的怒火冲天而起,当即想将那杀人凶手碎尸万段!可一转念,万一杨姑娘还活着也说不准,看这桶似是很久没用,杨姑娘不这里不代表不在其他地方

        过了一阵兔子钻了进来:“师爷,天色渐晚,那胡春应该快回来了!”

        鹿青音点头道:“我们先离开,不能打草惊蛇,得想办法找到他藏人的地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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