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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扶丰城鬼戏子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拈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悟道诗》

        黄河出了官仓峡的峡口,蜿蜒而下,流经蜀地形成一个大弯,此弯地势低洼,常有水患,附近以农耕为生的村民渐渐迁居到了上游的一处山脊,偶有商贾路过此处兑换买卖,几十年后,这里形成了一座小城,名曰扶丰城。

        莫要看这小城不大,且多是市井庸愚之辈,但近些年发生在此处的命案却多如牛毛,加之好事之人的煽动,时间久了,便传言此处是阴阳不靠的不吉之地,常有妖物邪祟作怪。

        朝廷命人在此处修了一座镇邪庙宇,楔门的横楣上正立一红木标牌,紫金填字“灭因寺”,字势犹如盘曲龙凤。

        寺中的漆金巨佛高五丈有余,佛眸肃穆,颜貌如生,双手持双头宝剑和七层玲珑宝塔两件法器,左右各一仙童玉女,眉开眼笑,白藕的小脚丫下踩着两头凶神恶煞的火兽,祸斗与赤鷩。

        寺庙选址极其讲究风水,前有深约三丈的水潭,后靠扶丰山脉,山中蔓延大片古林,常年弥漫瘴气,寺后的山地阴气极重,寺前又是风水极佳之地,所有煞气被大佛阻隔,扶丰城就坐落在灭因寺的朝南方向。

        寺内住着十个武僧,常年不出寺门半步且庙内不受香火供奉,很是神秘。百姓听闻此地是一位隐世高僧加持,受不得喧嚣干扰,但是人便有私欲,这寺庙虽靠近不得,可是为求平安也纷纷私下在附近设了奉桌,按时前来烧香拜佛,供奉果蔬。

        时间久了,邪魅妖祟当真出现的少了,便是人命案子也不再日日搅扰的县太爷睡不好觉,一时间这寺庙成了圣地,寻常百姓哪敢随意耳语,心中崇敬之感尤盛。

        然而在城郊,人迹罕至之地,却并非百姓所看到的那样太平

        城西茶肆内。

        “听说了吗?周府家的公子昨天殁了!”

        “啧啧啧周府是城里的大户,这么大的事情,谁人不知?尸身是在城郊的野地里找到的,被发现的时候,血都被吸干了!”

        “上个月听周府奴才说,那周公子看上了一个戏班子的角儿,日日夜里与那女子相会,如今出了事那戏班子却寻不到半个影子。”

        “就是说啊,邪诡的很!我怎么没听说城里来了戏班子?我猜八成是周公子遇见鬼了!”

        “你还别说,看城门的汪顺上个月还真遇见了一个戏班子,大半夜的驾车赶马从城里出来,听他说,那阵正是四更天,他睡的迷迷糊糊,就听马车上有个女子哼唱着《红梅记》,那声音洋洋盈耳,遏云绕梁!一阵风刮过,马车的布帘被吹起,你们猜怎么着?”

        分散在各处吃茶的人当即围了过来,有人骂道:“有屁快放!”

        说事儿的人放低声音,道:“那女子简直就是再世的凝香儿!”

        众人唏嘘,一人扒拉开人群疑道:“汪顺祖上三代都是屠户,要不是他爹有个远房亲戚发达了,他也不能在这里看城门,莫说前朝的凝香儿,便是我朝刘贵妃的画像也不是随便什么猫猫狗狗能见到的!听他瞎吹牛!”

        说事儿的人不干了:“汪顺是个老实人,他若那么说,那女子定然貌美,你们不信,我可信,不然周公子怎么被勾了魂儿去?”

        另一人撇嘴:“说是说,谁能证明周公子当真是被鬼戏子勾去的?他汪顺要是也能看见,那女鬼能饶了他?”

        说事儿人摇头:“汪顺虽做了门吏,但毕竟家里世代杀猪,那身上对多少少带了牲畜的怨气,手里的刀又是辟邪之物,谁人不知鬼最怕屠夫和木匠,没伤他定然与此有关!”

        一个精瘦的老头捋着八字胡,站在角落幽幽道:“若是伤人厉鬼,岂是区区屠夫能镇的住的?只怕是时候未到啊!”

        说事儿的人两眼朝老头方向一定,当即站起身子,恭敬的鞠了一躬,两手指着自己的位置,忙道:“五叔!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被叫做五叔的老头,慢慢移步至说事儿之人的位子上,一屁股坐下,又顺手取过酒壶,对着喙嘴喝了一口他的酒,对众人道:“自从朝廷建了灭因寺,我们扶丰城的妖邪鬼祟少了一大半,可是近来却有抬头的趋势,大伙还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么?”

        众人纷纷皱眉,一个年纪尚轻的壮年,中气十足道:“肯定是那鬼书生!他在哪哪就生妖邪!自从他出现在我们扶丰城,便没了什么久安之说,若是杀了他,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哪里还会有这些邪祟肆虐?”

        五叔白了他一眼:“说得简单!在座有谁真正见过那鬼书生?是真是假还未可知!况且便是真有这么鬼书生,谁能抓得了?是你还是我?”

        众人登时噤了声,徒剩叹气。

        扶丰城沿河而建,大多是祖上几代都住在这里,子承父业居多,有出息的也不过而而。过去,不过就是个离朝廷十万八千里的边缘小城镇,最近这数些年,朝廷建了灭因寺后,扶丰城才沾了些龙气。

        前些年新调任的县太爷听说和吏部尚书有些什么表的关系,官职不大却堪比一方土地。

        县太爷四十出头,名叫马秋霆,肥头油面,家中小妾成群,整日里挂冠拂衣醉生梦死,更是陷在温柔酒肉乡中,管他什么鬼书生夺命戏子,报官的给些银两便煞有介事的查上一查,凭着一张嘴一纸诉状,多半是得不到什么结果,时间久了,人们便称这县太老爷,大头硕鼠!

        扶丰城百姓状告那鬼书生草菅人命,可县太老爷却以阳官不管鬼事为由,将告状的几人打了板子赶出了县衙。百姓没了靠山,只能忍气吞声,谈到鬼书生时多骂几句,过过嘴瘾便罢。

        日头西沉,待到家家户户烛火熄灭,城东头渐渐起了雾,城中飘出阵阵的香醪婉婉的气息,醉的城门外的梨花树飘起了“小雪”。

        汪顺吸了吸鼻子,裹着外衫缩在城门口的角落里打着盹儿,打柝声才绝,便听到不远处行来了一对马车。

        此时已经是子夜,便是夜晚狩猎的猎户也不会选择这个时间归家,汪顺费力的睁开眼,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浓雾当中一架马车缓缓驶来,马车上挂了两个白灯笼,有些瘆人。

        车内隐约有个女子的声音轻轻吟唱:“今夜故人来不来教人立尽梧桐影愁绪终难整哭泣借月问檀郎思念妾身否”声音林籁泉韵,如泣如诉。

        汪顺睡意随着这声音瞬间消解,他听过这声音,就在数天前,那女子出了城后,周公子就殁了,他本没有将两人联系在一起,但听说周公子与那戏子有染才丧了命去而且这戏班子阴的很,整个扶丰城除了他竟没有人再见过?

        汪顺闻着声音,寒毛直立,两条腿倏然间就没了知觉,站了几次都没站起来。

        直到戏班子到了跟前,停在城门外

        汪顺眼睛借着城门火把忽明忽暗的火光和月色,发直瞧着领头的马车。

        这匹红棕的高马羸弱呆滞,双眼像是蒙了冰霜,浑浊不堪,眼角似是有什么黄白的东西在蠕动。一条花花绿绿的缰绳被一个低着头的车夫牵着,车夫也不说话,戴着顶蓑笠,身着古青色的衣衫,看着还算新整。

        汪顺慢慢站起身子看到了车夫惨白的下巴和青紫的嘴唇,鼻息中飘过一阵恶臭之气。

        马车有些破旧,四周缀饰着排穗和绒球,五颜六色的缎子挂在车顶,在白色烛火映照下说不出的诡异。后面两辆马车也是如此,看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在车内。

        汪顺眨巴着眼睛,就觉得这几辆马车远远看着像是一座挂了彩色魂幡的新坟,他壮着胆子,高声道:“来者何人?何事进城?”

        他说完都没发觉自己尾音已经拐了弯,抖的不成样子。

        那马车内静了一阵,就在汪顺打算上前一步时,蓦地传来银铃般的笑声:“大人,小女子乃罗庄冯氏人,前几日受邀到惠城唱曲子,今日赶路有些晚了,望大人通融,允我入城。”

        汪顺皱眉,又扫了眼周围,问道:“我在城里怎么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个戏班子?”

        女子转而悲凄道:“做戏子的无外乎两种,一种是生来便被卖到戏班子,一种是穷困潦倒,只能以此谋生,妾身家在罗庄,父母早亡,前些日子哥哥也患了重疾,这才抛头露脸,做了下贱营生,若不是生活所迫,妾身又怎会涂脂抹粉,卖笑求财呢?”

        汪顺不信:“你一女子,大晚上在郊外游荡,你让我怎么信你?”

        女子倏尔轻轻柔柔道:“安城离这里甚远,妾身自然不会是傍晚动身,若非家中哥哥重疾,妾身又怎会选择连夜返回?大人,前几日你是见过妾身的,妾身从城里出来,您还多看了妾身几眼,大人忘记了?”

        话毕,马车的轿帘轻轻揭开,一个肌肤如雪的女子探了半个脑袋出来,斜坠的发髻上扎着彩绸,鸦鬓两蟠乌袅袅,水汪汪的大眼睛蕴着撩拨,样貌甚极。她眼睛扫在汪顺面上,见他眼睛一眨不眨盯着自己,霎时间红了面,半羞半喜,欲言又依依,点了蔻丹的指尖柔柔的捏在矫帘上,攥出了丝丝褶皱。

        汪顺毕竟是个大男人,虽然娶妻不久,但见到如此美人哪里能把持的住,他涨红了脸站起身子,轻咳两声,本想再多做些检查,不想那女子竟探出三寸金莲,下了马车朝着自己款款走来。

        那身姿娉娉婷婷,肥臀细腰,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软的不成样子。

        汪顺急忙挺直腰板,眼睛不敢过多直视她,道:“扶丰城近日出了人命案子,夜里进城需要路证,拿不出路证,姑娘便是说破了天,我也不会让你进去!”

        “咳咳”女子轻轻咳了两声。

        汪顺深知夜寒,他心中怜悯,但周府的人命案子在前,又传言是戏子作祟,他怎敢随意掉以轻心,他劝道:“姑娘,往回返一里路有家驿站,姑娘可到那里将就一宿,明日白天再进城也不晚。”

        他心中暗忖,若是正经人,定然听他劝说白日再进城,若她执意夜里进城,又长这般模样,真是女鬼也说不准?想到此,他默默退了一步。

        不想那女子根本没有返回之意,她长长的指尖划过胸襟处,一双媚眼含羞,解开前襟,将手伸了进去。

        汪顺见状脸由红转紫,眼睛扫向默不作声低着头的车夫,沉声道:“姑娘此举浮浪,若被人看到,清誉尽毁得不偿失!”

        女子盈盈笑道:“大人误会了!”

        她从胸襟处抽出一张纸,递给汪顺:“大人若非要一张路证,这张便是。”

        汪顺犹豫几分,接了过去,见字样果真是正规证,只不过低头看印章时皱了眉头:“为何是黑色的印章?”

        女子细声细气道:“半夜三更,没有光亮照着,自然看不清黑红,大人不如用火把照着,那样看得清楚!”

        汪顺觉得有理,伸手就要去够城墙上的火把,却不小心被一颗不知哪里来的石子绊了个踉跄,一下子摔在了自己方才休息的竹席上,紧接着竹席挪动,席下一把暗夜里散着青辉的杀猪刀出现在二人眼前。

        汪顺倒没觉得什么,这是他爹听闻周公子传言后,让他随身带着的,可是此刻方才还在眼前的女子突然移步数丈之后。

        周围温度陡降,汪顺觉得有些不对劲,他看向那女子,见那女子一脸无辜站在远处低声道:“大人说得有理,这里离罗庄也有数里之遥,不如大人将路证归还于我,我明日再进城。”

        汪顺心中生疑,他急忙衬着临近的火光又埋头看了一眼路证,猛的皱眉,那路证上分明就是一个黑章!

        他虽是个寻常百姓,但黑章的意思他不是不知道!“白草嗖嗖接冷云,幽魂来往随官牒”,黑章是冥界的官印,鬼祟持此路证,只要被阳火燃烧,门神自会准许通行,到时候便是汪顺举着十把杀猪刀也拦不下此女。

        汪顺心下寒冽,两胆发虚,他壮着胆子摸过佩刀,对女子喝道:“你究竟是人是鬼?来此有何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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