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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顾姑爷安。”

  “顾司丞安。”

  大约卯时末,  陶府门房正在靠大门的耳房来回溜达着消化早食,看到大姑奶奶府上的马车又来了,车夫就是昨日打了两回照面的那位。

  紧接着,  顾凝熙从车内下来,  大步行了六尺,立定在府门外。小厮低眉顺眼躲到他身后。

  明明太阳还未发威,他却像是觉得日头刺眼一般,  微微拢手在眉,  扬起脸看着陶府门楣。

  一名门房先是习惯性地称呼了“顾姑爷”,  被旁边人拽了袖子,想起昨夜少爷特地过来叮嘱过的事项,改口唤成“顾司丞”,  不过,  他们悄悄端详着,顾凝熙完全没发现两声区别的样子。

  顾姑爷每次上门,  都被大姑奶奶捯饬得整洁俊朗,  哪像眼前,  褚褐色团花长袍不晓得被穿了多久还是主人带它作什么了,  皱皱巴巴,  带着点点可疑污迹,发灰发暗。

  门房凑过来,  想询问来意,  就看到高挺的顾凝熙身姿并不舒展,  肩膀耷拉,  背部微拱,  双腿与肩同宽站立,像是担负着千斤重担一般。

  再偷瞄其人面庞,  顾凝熙发髻像是匆匆梳就得,并不平整顺溜,他下巴周遭长出隐约的青茬胡须,脸色晦暗,更别提唇上干裂迸皮,双眼布满血丝了,硬生生让原本玉瓷一般的贵人增添了几分邋遢相。

  门房心里嘀咕,顾大人这般尊容,怎么像是他们这些下人整夜打牌吃酒后的颓相?

  不会吧?大人物不都讲究养生、早眠早起的么?

  再说了,顾大人也太不见外了,来岳家拜访却不打整好自己,不是给大姑奶奶丢脸么?

  顾凝熙调回目光,看着来人一身陶府制式仆从衣装,张口发声:“劳烦”却暗哑难听,说不下去。他咽嗓处更是撕扯般疼痛,想必是一夜未眠、说话不断还未进食水的缘故。                        

                            

  跟随主子爷而来的识画,叹口气越前补台,请陶府门房通传进去,他家主子爷来拜会岳丈,并接夫人回府。

  顾凝熙点点头,表示自己来意确实如此。

  他看着门房一人转身进府,另一人局促不安解释说,府中另有客在,里面主子没吩咐,不敢擅自请顾司丞入内。

  虽然诧异一瞬,顾凝熙转而想到,说不得这是荷娘借机发脾气。

  只要还能刁难自己,也许就有商量挽回的余地。

  他心头反而拱起希望的小小火苗,努力忽略已经被他撕碎的和离书的阴影,朝着门房摇摇头示意无碍,指指不远处停驻的马车。

  门房会意,点头哈腰送顾凝熙重登马车,嘴里殷勤说着:“主子一有吩咐,下的就来请您。您稍候,稍候。”

  顾凝熙撩袍,撑住车轸翻身而上,却险些一个踉跄栽倒,幸而自己稳住了身子,再试一次才平稳进入车厢,朝车旁陶府门房颔首后,放下车帘。

  门房心里更加纳闷,不知道顾司丞这般精神不济,所为何来。

  识画没随主子爷上车,勾住门房肩膀,称兄道弟套起话来,想打听夫人昨日回娘家至今的动向。两人在晴日烘晒下,你来我往说得十分热闹。

  听着下人们隔窗交谈声,虽然音量不大,也像是一锤一锤砸在静坐的顾凝熙额角一般,他慢慢弯腰,将头抵在膝盖上,双手抱住脑后,想要与世隔绝。

  眼皮上下打架,但是顾凝熙却无法入睡,脑中闪现短短一日经历的冲击变故。

  他昨日艰难许诺莫启和莫七七兄妹,要纳义妹为妾,午间回府告知娘子,却将娘子气跑。

  心里牵挂着娘子,尤其是阅过她留下的和离书,只觉字字泣血,然而顾凝熙还是痛定思痛,去了莫家小院,等着送莫启最后一程。                        

                            

  曹大夫说是“还有一两日”,果然精准。城里更夫敲梆子宣告丑时到,算做正月初八,莫启从昏厥中醒来,精神骤然好了许多,嘶声叫着“七娘”。

  在他房内靠着椅子打盹的顾凝熙惊醒,忙令依墙躺平呼噜连天的小厮,去请莫七七过来。

  莫七七不好与一屋男子们一同过夜,再者熙哥哥说她身上有伤,合该多休憩,只能在亥时,晚到不能再晚的时辰,从哥哥床前离去,回到自己屋中。

  顾府气派又温柔的丫鬟流光留下来照应她,莫七七坚持不让流光睡在地上,于是两个女子并头睡在窄窄的木板床上。

  不久前被贼人糟蹋,就在此地,如鲠在喉,莫七七觑空,将一整套沾血的厚实铺盖、包括垫缛全部送厨灶里烧掉。

  但是家底单薄,并没有什么多的备用,她便和流光共盖着春秋时节的薄被,并不能挡住夜深寒凉,又担心哥哥,根本无法入睡,睁眼呆看房顶而已。

  听到窗外男声轻唤“莫姑娘”,莫七七便一骨碌起身,衣衫完好,直接下床趿拉鞋子便奔向兄长屋内。流光揉着眼随后跟上。

  莫七七进屋,带来一阵细风,烛影摇曳变幻。

  莫启正拉着顾凝熙的手,倾诉自己科举未成却青年夭亡的不甘心,话语中断,对着她招手:“七娘,过来。”

  就在他床前,莫启郑重将莫七七的手放入顾凝熙掌中,咳着说道:“能够结识义兄,是我们兄妹的福分。我走后,七娘就托付给义兄了。望你护她一生。”

  顾凝熙长叹一口气,强打精神应下,手却骤然抽回,背负在身后。

  莫启顾不得这等小节,莫七七撅嘴瞥了熙哥哥一眼,转而紧紧握住哥哥的手,鼓励莫启撑住,念叨明日大夫还会再来问诊。                        

                            

  莫启摇摇头,自嘲道:“七娘,我曾经拦过你对……的情意,没想到一语成谶,这就要死了,你别记恨哥哥。”

  即使莫启顾虑顾凝熙在场,咽下小半句,莫七七也听懂了,将莫启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泪如雨下回应:“哥哥,是我不懂事。我,我不要熙哥哥了,我只要你活着!”

  顾凝熙方才已经默默闪避到一边,闻言豁然凝视莫七七,不知其话真假,心头微泛涟漪,能回到义兄妹多好!

  他突然很想将天下名医都请来为莫启诊治,活死人肉白骨。然而想到曹大夫都回天乏术,他手握成拳,使力收紧。

  莫启勉强使出力气,轻抚妹妹柔嫩脸庞,叹息自己看不到亲人穿正红嫁衣的景象了,没等旁人接话,他好像自己想起莫七七果真为妾则永不能穿正红,苦笑一声,呛咳半晌。

  稍微缓过口气,莫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都是哥哥不好,带你背井离乡,又要中途撇下你了,我对不住你,七娘。”

  “七娘!记住哥哥的话,你要谨守为人妾室的本分,不要得陇望蜀,莫惹义兄夫妻失和。”

  “千万莫要忘记哥哥,以后给我上坟烧纸,就靠你了,七娘。”

  莫七七又想抬手捂住哥哥的嘴,不详之语一字都不要听,又怕再也听不到莫启的叮嘱,凝神竖耳,一句话不敢插,边听,边剧烈无声摇头,像是小儿玩耍的拨浪鼓。

  最后,看看近在眼前泪眼婆娑的妹妹,又望一眼烛火阴影下垂首不语的义兄,莫启凄笑言道:“我不放心也得放心了。”第二个“放心”伴随着他最后喷出的一口黑血。

  莫七七发现哥哥的手失了劲道,从她手心滑落、重重磕碰在床沿,失声尖叫道:“哥哥、哥哥!”                        

                            

  她上手摇晃病人身躯,却绝望发现莫启已经断气。

  顾凝熙涉猎群书,医书著述也算略懂,方才便明白莫启是回光返照,此时伸手探过莫启鼻息,闭目一瞬,心底告别这位难得聊得来、可惜缘分浅薄不够四个月的年轻友人。

  听着耳边温润男声说:“节哀。”莫七七转身扑到顾凝熙怀中大哭:“我哥哥死了!他怎么能死呢?”她心中想的是,明明莫启比前世多活了,为什么不能活得再长久一点?

  顾凝熙身躯僵直,心头浮现出荷娘平日宜嗔宜喜的举止,突然像是被闷雷劈过一般头晕目眩。

  他知道自己该安慰莫七七,却狼狈推开女子,自己疾速倒退几乎绊倒。

  站稳回头,顾凝熙清楚看到莫七七满脸的受伤神色,烛火映照下眼泪颗颗分明。

  他感同身受,却不动分毫,只对准眉眼分明的这张脸说:“七娘,你是丧主,该为莫兄弟操办后事了。”

  莫七七一介孤女,不识丧仪,只知对着莫启尸身嚎哭不休,能办得成什么事?

  顾凝熙安排小厮唤来顾府管家等一众处事经验丰富的人马,夜半举丧,忙忙碌碌,直到东方既明,逝者收敛完毕,灵棚才搭出样子来。

  顾凝熙方才能喘息片刻,吩咐流光、追云照料好一身素服的莫七七,自己抬脚就要走。

  面对姑娘追问,他匆匆搪塞:“我回府一遭。”然后,中途与自家马车汇合,心急如焚来到了陶府,一路上打了无数腹稿,想着见了娘子如何认错赔罪、如何求她回心转意。

  出师不利,他不得其门而入,这才静下心来,设身处地想想娘子昨日决绝背后的因由。                        

                            

  是了,娘子不知道七娘遭遇的横祸,据说还与自己有关,也不知其相依为命的兄长溘然长逝,想必是以为自己贪花好色,看上了七娘容貌。

  待见面之后,自己好生与娘子分说清楚,着重说明只加庇护,绝不生出二心,她应该能谅解的吧?

  会的吧?

  顾凝熙忧心忡忡,回顾昨日到底是哪里说岔了,又想起陶心荷昨日呕吐的狼狈情状,这才迟迟反应到,娘子后来身子爽利了么?有没有找大夫瞧瞧?

  背部倚靠的车厢壁板被人“咚咚”叩响,顾凝熙回神,听到戏谑的清朗男声,在外叫唤“顾司丞?在里面睡着了?”

  他提气应声:“我在。”然后掀帘下车,对上模糊的男子面容,一时不知怎么开口称呼,犯了难。

  来人正是陶沐贤。小厮识画看见,忙过来凑到主子爷身边提醒。

  本在外院正房陪同会客的陶沐贤,猛然听到顾司丞来访,一马当先、出府会人。

  他在顾府马车旁,对顾凝熙潦草拱拱手,算做见礼,嗤笑说道:“顾司丞亲自造访,有何贵干?”

  不待顾凝熙答言,他又说:“啊,忘记顾司丞不认人了。不妨事,我姐姐也不认你了。她如今陪我爹接待贵客,没空见你。慢走不送。”

  顾凝熙思绪仿佛慢了半拍,眼见妻舅干脆利落撩话完毕,就要转身回府,他才强忍喉间撕痛,出声问道:“沐贤好,敢问荷娘……知道……我来接她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

  小作者写到莫启去世,想查找下古代办丧事的一些资料,被那繁复劲儿吓到了。

  古代讲究“事死如事生”,真要严格计较,莫七七作为丧主,要遵从的礼仪非常复杂。                        

                            

  为了行文简便和情节推动,小作者默默跳过了,求不考据、求不打脸,多谢宝贝天使读者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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