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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战无前


更夜,雪停,天未明。

        而驻扎在济州城护城河外的大军早已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懈怠分毫。

        战前自查军备向来是极为重要的一环。看盔甲是否腐朽锈烂、战弓是否裂体缺弦、火器是否光洁足弹、刀枪棍棒是否堪用,临战时若是以装备不全做理由推脱不战的,一律按军法处置。

        若是主将之物,受到的对待自是有所不同,平日里会有专人看管,且战前被检查不下三四遍。可今日这般,监军前来为主将亲查的做法,着实有些匪夷所思。

        岑衍自是不会质疑自家主子的做法的,只是尽职尽责地守在军械帐所外边,挨个将那些原本的将器负责人给打发了。

        他叹了口气。

        云督大半夜就起了身来此,到了现在都还没出来。又何必这般吃力不讨好?

        直到又有脚步声传来,轻稳得似是小心翼翼。岑衍回过神来,抬头望向来人时吃了一惊,“见过杨……”

        杨旭忙抬手示停,面色沉敛得如同被埋没在了鞘中。

        岑衍速噤了声,这才留意到杨旭身后一人也无,且周围来往的兵卒都被屛退了。他心下了然,迎杨旭进入内后复又守在了外边,已是恢复了警惕。

        沉郁的肃杀之气似乎都凝固在了这间小小的军帐内,进到里时压力顿增。杨旭的嘴唇白了一瞬,继而又紧抿成了一条深线。

        “来了?”云卿安将手中拿着的护心鳞甲放下,回头望着他时似笑非笑。

        杨旭深吸一口气,躬身抱拳道:“杨某不才,愿听候厂督差遣,不敢违逆。”

        云卿安打量他少顷,目光深邃。

        所做之事本就是受嘱而为,行险路,线标也自是错综复杂。魏玠安排的线人原是杨旭,云卿安等了多日都不见动静,料想是他被司马厝整得分身乏术,因而难得寻机来见。

        “步步高阶,踏之甚危,非同舟,无共难。杨千总还是当心着些。”

        杨旭猛地一抬头,心跳已如擂鼔,然而他面前的云卿安只是神色淡漠,仿佛他是死是活、作何决定,皆无关紧要。

        只是云卿安此话何意?

        杨旭一时间实在是猜不准他的心思,便只得稳妥道:“风过折帆本就是常事,择良船而栖,不求破浪而求稳进。云督吩咐即是。”

        云卿安沉默了片刻,指尖在手背一圈一圈地划过如在冬日雪花中吐出的烟圈,却没有这般从容优游的气氛,他只是不置可否。

        若永远都靠不到彼岸,也配称良船?

        一封密函被递到了杨旭手中,他迅速将之藏好退下,状若无事。接下来该如何做便不需要云卿安再多吩咐了,自行办妥便是他的能力。

        瓮城门敞开之时,兵将整装待发,默然肃立。

        立于城楼之上时轻易能将之收入眼底,田遂良不由得感叹:“在下原不知,将弓弦拉满才是训兵之道。”

        仅仅用一个礼拜的时间整顿着实是匆忙了一些,但能有此成效也实在难得。

        “本就是让他们量力而行。”司马厝系上了臂缚,那浑如刀刻的面容上沉肃一片,“不足为道。”

        田遂良苦笑了声,道:“说来惭愧,自陇河兵败,我被调任退守此处,汲汲营营却终究是太过于保守了一些,让侯爷见笑了。”

        一地重将,遭了战败被俘这样的耻辱,虽逃过一劫,但心态难免发生一些转变,也在情理之中。

        司马厝道:“参将自有考虑,并无过错。”

        田遂良悠悠一叹,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道:“岐山地势复杂,若要先行兵至岐山以图谋跃进之策,派出的侦查通信斥候须得万分谨慎,我麾下的人较为老成些,侯爷只管放心用。未能与侯爷并肩作战,实属一大憾事。”

        如今羌戎呈环形包围边关,支援不容再拖,而最合适的途径便是驻入岐山,迫敌退让以击破围局。

        “田参将坐镇州城劳苦功高,静候佳音即是。”司马厝道,转身走下城楼。

        “哈哈好,来日当洗盏铺席恭迎凯旋。”田遂良目送着他走开,背回手时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

        马道覆雪被清,袒露的土砖延展成了不安。

        司马厝踏过其上之时,麾下众人皆已准备就绪,铁盔明甲,刀光鲜亮,风霜征尘都充作拭刀麻,非寒夜朔雪不洗,非穷虏溅血不休。

        时泾却略有些忐忑地小跑了过来,急急地对他低声说:“云监军亲手接了战检活,把原先的负责人都给撵了,我寻思着去重检一遍却被拦下来了,我怕他……”

        司马厝闻言却没多大反应,“他检查了谁的?”

        “就……就爷您一人的。”时泾答。

        司马厝淡应了声,没作过多的表示,越过时泾大步朝前而去。

        时泾苦了脸难掩忧心,忙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去。虽说他这担忧来由多少是些站不住脚,监军本就是理因同主将肝胆相照的才是,没有理由陷害对方。但是他又确实觉得云卿安这种人不靠谱,甚至是不怀好意,若趁着检查军备时动上些手脚也不是不可能。

        就怕万一,谁又说得准呢?

        在那队伍前方,猎猎卷旗之下,褚广谏单刀在手同贺凛并排站着,两人皆神色严肃,大有分毫不退的架势。

        “监军无事还是莫多逗留,总兵先行带兵突袭岐山,后边只需过些日子缓行、将锱重运送抵达即可。”

        区区监军还是留在后方做些后勤事务的好,云卿安来到前边来做什么?还想要行使指挥权,让全军都听他的号令不成?

        等到司马厝从军械帐所内出来时见到的即是这样的一幕。

        云卿安静静地守在一旁,恭顺异常,并没有与那二人争执冲突,也没有要退下的意思,只堪堪僵着维持一个平衡。

        琉璃会在荆棘中残碎,蔷薇该在月光下浅吟。他不该来的。

        司马厝走到云卿安跟前时停了停,却是转头对着时泾道:“监军心思细腻,定保不出纰漏。”

        这话倒不知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反正该听的、不该听的人一个都没听进去。

        面对着从四周投来的各色各异目光,云卿安只是浅浅一笑,如若无人地用手轻抚上司马厝的心窝处,在他耳边温声说:“恨无翻云手、覆雨踵,不佑侯爷定河山,惟念高枕暖夜与卿安。”

        相见清欢绕了这急欲破去的旌旗,卿语怜,可人念,却偏偏烧上了一壶烈酒,激得褚广谏等人皆是愤不堪言。

        自家主将怎可容这般调戏?又更何况是当着三军的面,落了威风不说,还容易让人产生不好的臆测,这佞宦也着实不知廉耻。

        司马厝寒着脸,将云卿安搭过来的手提举了起来,那玉洁皓腕便露在了凉风里,受着往里灌的刺骨寒。

        “病好了?”司马厝冰冷冷开口。

        这般不消停。

        云卿安笑容未收,道:“还病着,不经凶。”

        条件有限,若是身体抱恙便只得寻军医来看,好与不好都是命数。那夜里,云卿安被司马厝晾在了城墙之上下不来,等到岑衍带人来寻时方才得了助。

        当时云卿安就看着司马厝跃落后对他不管不顾离去,他没有喊他回头,便也就如同司马厝曾经历无数次的那样,在深夜乘上寒风,盯着这似乎无明日的夜幕。有期无祈,不悲不喜。

        “是把我的话当作了耳边风,还没吹够吧?”司马厝沉声道。

        “换换枕边风或许可以。”云卿安叹了口气。

        不忍卒听。

        司马厝没功夫同云卿安瞎扯,不耐烦地拉着他的手将他带出数丈远,转身回到队伍前,翻身上马,反手提枪在后。

        其余众将亦纷纷准备动身。

        禁喧疾行的命令一发出,四周静寂一片,惟余马蹄踏雪,整齐划一的沉沉脚步声,如潮水般朝一个方向而去。

        云卿安垂眸不语。

        只是想来送送他,仅此而已。

        浩荡的兵马从身边掠过,战意凛冽。而云卿安的眼前只有那片枯地,被碾压出来的那么一点黄黑色的沟壑,坑坑洼洼,终究没能被雪覆盖,便也就埋葬不了昨日。

        他没有去看那人端坐于马背之上离去的背影。

        踏痕太纷乱了,踪迹也无处可寻。

        “督主,回去。”岑衍道,声音弱得仿佛一被风吹就要散了。

        云卿安没有再执着,轻轻地应了声,慢慢地同岑衍行上回路。

        却还没有走出几步,地上的一摊雪突然间毫无征兆地溅上云卿安的袍摆,像是恶作剧似的粘在那绯衣之上,星星点点。

        “监军若要做点什么也未尝不可。”

        颈间被枪缨轻轻扫过,又被那抵着的冰冷枪尖迫得抬起头,云卿安不无意外地看到了司马厝那隐于兜鍪之下的面容,以及他嘴角边戏谑的弧度。

        “温酒热枪,选哪样?”

        云卿安抬头注视着司马厝,不躲不避地迎着他在马背上的俯视。

        风袖飘起,发丝飞扬。

        云卿安深邃的眼眸里泛着幽幽光华,长睫冷凝寒霜,梨霜缱绻在凝脂的肌肤上,衬得风骨傲立,孤清而绝艳。

        未久。

        擦着枪尖而过的,是撞刺的吻,自薄唇舌尖流出的鲜血顺着云卿安的脖颈缓缓流下,殷红染上苍白。

        “侯爷要的,可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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