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30.赐刀
翟飏不发一言。
榕城如何，宣帝如何，他到底还是有些底数。
宣帝绝不是什么刚愎自用的狭隘之人，他有心想搞一番作为，可头顶压着罗太妃一族便哪哪都要受制于人。朝堂上的大臣也多半是一群巧舌如簧见风使舵的老油条，嘴上说着尊于君上，实际上都给罗氏留足了面子。
他们安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对自己这个突然冒出来公然与太妃作对的皇党大概是持看戏的态度，只要罗太妃一声令下，一个个和缩头乌龟一样避得比谁都快，他翟飏就算说拼死护国都抵不过所谓“罔顾人伦”的流言蜚语。
但翟飏终归还是有那一身的骨气在。
他缓缓道：“密谋便密谋吧，我来打这个头冲锋也不错。”
冯井不明所以：“冲锋？”
翟飏微微坐起了身，靠着床头道：“罗氏一族短时间内不敢动我。”
冯井眨眨眼，问道：“何以见得？”
翟飏轻笑一声，道：“我是第一个跳出来光明正大反对罗氏的，但我绝对不是第一个对罗氏心有不满的。只要我开了这个头，就不怕他们再消声觅迹下去。”
冯井道：“将军为何如此笃定？”
翟飏笑着回他一句：“你不是来了吗？”
冯井一愣，而后失笑，连连道：“不敢不敢，我只是个想安稳度日的小官员，哪里敢对罗太妃一族不满呢？”
翟飏不置可否，只是道：“此外，还有一个重要因素。”
他抬手小幅度地指了指天，轻声道：“陛下。”
冯井了然。
皇帝本对翟飏不抱有希望，谁知平远将军当真一鸣惊人，死守住了陵关道，狠狠地打了罗氏的脸。
皇帝对罗氏积怨已久，此时正好有一个导火索出现，他怎能轻易让罗太妃浇一桶水上去灭了火？
从他不顾太妃脸面将陈子武怒气冲冲地召回京时，翟飏便意识到，皇帝要支愣起来了。
而其中自己便是位于最前端的棋子，但要行动，便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变动的将是整个棋局。
这种情况下，赵暄说什么都会保全自己，哪怕只是立个威名而已。
那场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两天，初霁之时皇帝终于派了继任翟飏职务的人来。
虽说翟飏还觉着自己能再战，可心有余而力不足，浑身上下没块好地方，而边陲之地环境恶劣，要是再不回京修养估摸着就要落下病根了。
那新赶来的将领对他恭恭敬敬，与陈子武的态度天差地别，满脸钦佩着将人给送上了回程的马车。翟飏靠在软乎的靠枕上，鼻子里是沁人心脾的熏香，一时间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皇帝给足了他面子，专程将一座庄园批给了翟飏叫他安心养伤，又送了侍从婢女来，好像是丝毫不在意外头流传的风言风语。翟飏受宠若惊，每天下地都有人扶着，可叫他别扭了好半天。
直到他进宫面圣的那一天，他才好说歹说将满庄子的事宜打点好了。
时值冬日，宫里烧着暖烘烘的炭，边上搁着的熏香不知是哪国进贡，在暖热的空气里闻着也不呛人。
赵暄披着龙绣裘衣将正欲行礼的翟飏扶起来，好生安放在了椅子上，好像他是个磕碰不得的瓷器似的。
“平远将军退敌有功，朕应当第一时间去接风洗尘才是。”他抬手遣散了侍奉的婢女，不疾不徐着道，“只是政务繁忙，没来得及亲自前去，还望将军莫要怪罪。”
翟飏垂首：“臣不敢。”
赵暄笑了两声，仿佛是被他这个“不敢”给逗笑了。
“翟将军哪里不敢？”他意有所指地道，“将军胆量惊人，连朕都不得不佩服。”
翟飏不动声色地恭维道：“臣自知陛下有雄才大略，可谓一世明君，为将者自当倾尽全力才是。”
二人一来一回，从不让话落了地，赵暄微微叹了口气，喃喃道：“明君啊……古往今来明事者向来少数，朕若是也想分一杯羹，那便是难如登天。”
翟飏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是低垂了眉目等他接着说下去。
赵暄却打住了话题，突然命亲卫来，平然道：“去，将那把宝刀取来。”
翟飏眉头一动，便听宣帝继续道：“那些传闻朕或多或少也听了一些，太妃她老人家慈悲信佛，最忌讳这些东西，日后将军见了绕远些便是。”
他眨了眨眼，揣摩出了这话的弦外之音，低低应了一声。
“朕不信那些。”赵暄突然站起身，连带着翟飏也匆忙站起来，只见他从亲卫手上接过了一个长条形的木盒——雕饰精美，龙飞凤舞地却瞧不出刻的什么。
“朕只信能握在手里的力量。”赵暄边说着，边抚摸着木盒，“他们说战鬼，那便是战鬼吧，能同为朕所用的战鬼，为大周所用的战鬼站在一侧，何乐而不为呢。”
说罢，他便缓缓打开木盒，霎那间，一股冰冷的寒意席卷了整间屋子，正对着盒中物什的翟飏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待看清里面的东西时，微微睁大了眼。
——那是一柄无鞘的刀。
“这……”他哽塞了下，看向赵暄，“陛下这是何意？”
赵暄道：“此刀名唤斜月，生而无鞘，借由秘术锻造而成，乃是令喝妖魔鬼怪的稀世好物，朕今日便将此刀赐予将军，战鬼配斜月，天作之合。”
翟飏眼皮子没来由跳了一下，后撤一步半跪道：“臣惶恐，怎敢受此等贵重之物。”
赵暄命人将他扶起来，道：“将军说笑了，举国上下，朕找不到第二个适配此刀的人。”
“况且……”他压低了声音，道：“斜月认主，就算是在朕看不到的地方，也能护将军一二。”
翟飏愣了一下，反应过来赵暄在暗示些什么，垂首踌躇半晌，觉着话说道这份上，再推辞便是不给皇帝面子了，于是咬咬牙抬头应道：
“臣……谢陛下器重。”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抚过冰凉的刀身，那上面肆虐的寒气仿佛要侵入皮肉般彻骨。而就当翟飏握住刀柄的一瞬，只听得一身尖锐的刀鸣响彻四周，斜月刀如同苏醒般震颤起来，蠢蠢欲动着要嗜血作孽。
赵暄不由得赞叹一句：“果真是绝配，此等刀鸣之前可从未出现过！”
可翟飏不觉得这事儿哪里好，自打那刀鸣声后他便觉得被自己压了许久的鬼气奔涌而出，一遍遍不厌其烦地冲刷着四肢百骸，险些就要走火入魔了。
好在他及时将心神稳住了，末了满心疲惫地腹诽一句：自己可算是接了个不安分的大家伙回来。
赵暄并未察觉出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满眼的赞叹，也不知是对斜月还是对翟飏。
“得将军相助，朕又有了一员猛将，那些狼子野心之辈便不敢轻举妄动了。”
翟飏握着刀，有些犹疑地道：“陛下，您赐我此刀，太妃娘娘若是知道累该如何是好？”
赵暄不以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道：“知道便知道吧，朕……也不是任人揉捏的小孩子了。”
“太妃娘娘年事已高，这些朝堂上乱七八糟的事情，还是不要让她老人家操心得好。”
赵暄的眉眼在莫名显得有几分阴翳，自打他登基以来可谓是忍气吞声，被罗氏独揽朝纲处处挤兑，而如今时候已到，被雪藏许久的獠牙终于显露了端倪，在暗处摩拳擦掌着等待着一击毙命。
翟飏走在宫道里时还懵着，不知是不是被斜月刀的煞气影响到了，他总觉得一切有些不切实际。
他本是一个岌岌无名的小将军，一朝之间便得了皇帝的信任，倏然卷进了朝堂深不见底的水里。
他苦笑了一声，想着回头陆和光还不知道要怎么骂自己呢。
就在此时，前面引路的老太监“诶哟”一声停下了，恭恭敬敬道：“大将军。”
翟飏闻声看去，只见寒风霜气中一高大人影大马金刀地走来，只一个眨眼的功夫便到了他们面前——翟飏给他让开道，拱手行礼。
罗常本来目不斜视地走着，突然就在翟飏面前顿了一下，而后道：“平远将军？”
他的声音又厚又浑，和这身形相差无几。
翟飏心里腾起一股不好的预感来，嘴上只能毕恭毕敬地应道：“末将在。”
他本以为这位罗太妃的亲弟弟要难为自己，谁知那人并未多说些什么，只是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又若无其事地继续走自己的路去了。
直到他走远，翟飏还没搞明白他要做什么。
引路的老太监道：“罗大将军性子直，每天就是研究兵法打仗，对那些朝堂政斗是从来不上心的。”
“陛下常说，若不是立场不同，大将军可会是自己坐下的一员猛将呢。”
翟飏默然，又看了眼罗常离开的方向，面不改色道：“只可惜，现在可是成了最大的绊脚石了。”
老太监“诶哟”一声，苦笑道：“将军，这话你与我们这些老不死的说说便是，可别到别处说去啊。”
翟飏应了一声。
说老实话，他对大将军这个人没什么好感，可能是他身后的罗家势力所致——如若不是他按兵不动，也不会有那么多人折损在的陵关道。
不过换个思路想想，也正是他退居其后，才给了翟飏一个冒出头的机会。
这两种相斥的念头融汇在一起，在翟飏心里头搅成了诡异的感觉，久久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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