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入宫

九月十五日。

        一大清早，未及三更，甄府里便是热闹极了。

        春及轩虽是热闹但却不至于手忙脚乱，漱玉和漪兰不慌不忙，手脚麻利地为陵容剪好了面，梳好了发髻，又赶紧换上了入宫的装束，简单地略施粉黛，便已算可以。

        刚刚被漪兰漱玉搀扶着走到了大门处，便瞧见了甄府诸人亦都在那儿了。

        甄嬛正一脸泪水盈盈的拉着甄夫人的手，见陵容来了，强忍着泪意笑道：“妹妹来了。”

        陵容幽幽还施了一礼，又安抚道：“姐姐莫哭了，快到吉时了。”

        一旁的甄珩瞧见她，脸上浮现出凄凉的神色，想要张嘴说些什么，却哽在喉中，默默无语。

        陵容却一眼都未看他，只一一拜别。

        “这些日子多谢甄大人甄夫人照顾了。”，陵容朝甄远道及其夫人施了一礼谢道。

        “小主客气了。”甄远道赶紧还了她一礼，叹道。

        陵容也不多说什么了，拉着姨娘的手又说了几句就扶着漪兰的手上了轿。

        便听得轿外一声“起轿！”，顿时锣鼓喧天，花炮礼乐声不绝。

        虽说只是几个位分低微的小主进宫，排场却仍是铺张得很，亦是热闹非凡。

        陵容在颠簸的轿中合着眼休养生息，因她知晓，只要轿一停，她所熟知所熟稔的宫中生涯将再度拉开帷幕，迎来的便是无止尽的争斗。

        轿子随着一声“落轿”停在了贞顺门外。

        她从轿上迈下来，先入眼的是沈眉庄那端方庄丽的容颜，上身茜红苏绣长衣绣的是吉祥的团花图案，下身衬着一件月白长裙清风微微吹动，裙角涟漪出优美极了的弧度，纤纤柳腰上系着妃色宫绦，而头上则梳着合时合景的抛家髻，更显端庄沉静，鬓边插着一支金累丝红宝石步摇，细碎的流苏被微风吹得玲玲作响，多了几分庆意，而发顶则簪着镂金菊碎花华胜，妆容都是京中时新的，但瞧耳上坠着那一对儿靺鞨滴珠耳坠，在光辉下折射出万般颜色，便愈发衬得其姿态雍容华美，熠熠生辉。

        她一抬眼便瞧见了陵容，立刻眼睛里溢出鲜明的喜悦。

        陵容只朝她笑了笑，微微颔首致礼，她亦是回笑了笑。

        待甄嬛也落了轿，时辰也差不多了。

        贞顺门外的内侍恭候多时，陵容朝甄嬛笑了一下，见她神色稍定，便随着内侍向宫里去。

        长杨宫坐落在紫奥宫中的东南侧，离御花园不远不近，来来往往宫人不绝，既不算太清冷也不算太热闹，来往的宫女低眉敛目，行动妥帖，见到她时避让一旁行礼，陵容也点点头算作示意。

        而她身后的二人，漪兰安静地垂眉走路，只是有时忍不住的抬起脸看向那些新奇事物。

        漱玉则虽也是好奇地四处看着周围，却也能一边游刃有余地与那个内侍谈起话来。

        她心下暗想这二人还是很得力的，料想自己没选错了人。

        “姐姐！”

        一声颇为耳熟的甜美如黄莺出谷的声音高喊出声，陵容微微一愣，身边诸人也俱是一惊，纷纷扭脸去望，却未等看清，只见到一抹俏色撞入她怀中。

        她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冲击，险些被撞倒，还得亏漪兰眼疾手快扶住了。

        陵容心下暗惊，抬眼去瞧，却看见一张分外精致的脸庞。

        鸦色的柔顺长发被心灵手巧地绾成一个寻常的垂挂髻，乌鬓如云愈发衬得肌肤如瓷，仿佛吹弹可破；弯如秋月的柳眉下一对如盈盈黑琉璃般的丹凤眼眸似夜色般深邃，她细看之下才发现那深邃的眸子竟是色如蜜糖，比常人颜色更浅，当真奇异；嫣色的唇不薄不厚，自是不点而朱。这般精致娇丽仿佛天地间最美好的造物，除了那一日的云稚还会有谁。

        纤袅的身躯着一身杏色锦衣合着桃色撒花绉裙，束着黛色的束腰，垂下缕缕青丝绦，曼而绝妙，头上簪着嵌蓝宝点翠珠钗，愈发显得她出尘不凡，灵动天真。

        陵容不禁暗暗感慨尚是少女，却已有这般容貌，日后又该是何等的美貌绝伦呢？

        “陵容姐姐。”

        云稚搂着她的腰便是不肯撒手，与她同来的宫女急的赶紧从不远处跑过来唤道：“小主，小主！”

        陵容瞧着皱了皱眉，手上温柔地摸了摸她光滑的乌发，抬眼瞪了一眼那两个不知规矩的宫女，她们一吓诺诺地行礼不言，却神色分外焦急。

        陵容细语着低头笑道：“怎的刚见了面只一味的埋在我怀里装鸵鸟吗？”

        云稚嘟着嘴从她怀里抬起了脸笑道：“我以为姐姐忘了我。”

        一旁跟着陵容的内侍却心急如焚，见她抬了脸赶紧施礼道：“奴才见过贵人小主，小主吉祥。”

        陵容愣了愣，随即了然，身边的漱玉漪兰也赶紧和她一同行礼。

        陵容恭敬道：“见过云贵人小主。”

        云稚却皱起了秀眉，恼道：“姐姐唤我贵人小主做什么？我叫云稚，姐姐叫我稚儿就好，且今年才十四。那些个虚礼算什么？”

        陵容不禁好笑这孩子心思单纯，口中回答道：“虽是虚礼，但到底你位分比我高，不能不守规矩。”

        云稚见她意决，也不说什么了，对她甜甜问道：“姐姐住在哪儿？”

        陵容笑道：“长杨宫，明瑟居。”

        云稚又转脸问她身后的内侍昂首问道：“我住在哪儿？”

        本是引她的内侍赶紧回答道：“小主居景昌宫的净芳阁里。”

        听得不是一宫，云稚立刻不满，反问道：“与长杨宫多远？”

        内侍又赶紧回答道：“也不远，邻着就是。”

        云稚一扬脸看我无邪笑道：“那好极了，便是许我先与姐姐一同往姐姐居的长杨宫里去就是了。”

        闻言跟在云稚身后的红衣内侍脸色一变，周遭的那两个宫女也是脸色不好。

        陵容清楚宫中规矩，这吉时是万万不能错了，她也知晓这样一遭喧闹，她与云稚也算是出名了。

        不过……也不算大事。不知为何，陵容只觉得看着这满心满眼都是自己的小丫头，似乎也只想格外纵容些……也许，当年自己那个孩子若能活着，也会是这样活泼生动的样子吧。

        她笑劝道：“稚儿，你要去我宫里瞧瞧也不急在一时。且还是先往你宫里去吧，待得你我皆休息好了，我去派人请你来。可好？”

        云稚瞧了她一眼，抿了抿朱唇，姿态娇俏地点了点头道：“姐姐既然这般说了，我便这般做。只是姐姐一定要记得派人请我才是。”

        她颔首笑应，便瞧见云稚依依不舍地与她作了别，往内处走去。

        倒是身边的漱玉掩唇笑道：“小主何时认识的贵人小主？生得那般好看，奴婢方才都看呆了，还以为是哪来的仙女儿呢。”

        漪兰也是觉得有趣，插话道：“不只是模样好看，这性子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一般，很是可爱。”

        陵容只笑笑，“在选秀时认识的，不过的确自然可爱。”

        红衣内侍却叹气起来：“这云贵人模样自然是一等一的出挑，宫里也少有人及，只是这性子实在活泼无邪了些，还是安小主沉稳大方，后宫里还是像小主这样才能安生度日呢。”

        陵容挑了挑眉，瞧了他一眼，想这内侍倒是说实话，可惜，后宫中说实话的大多活不长。一路上四人不再说话。

        仲秋时节的长杨宫远不如春时繁花似锦，鸟语花香，只是却也别有意趣。

        一株株舒展蜡心的翠绿芭蕉恰如一位位曼妙佳人，倦掩疏帘风自凉；若有细雨相陪更是秋醉风流无限。

        方踏进长杨宫门便嗅到扑面来的醉人芳香，甜而不腻的香气浸染衣衫，可不是十里飘香的金桂吗？

        桂花之中尤以金桂贵气十足，宫中多植，而金桂之中却尤以禺州桂花最为奇佳，花开时犹如一簇簇金色云霞，于秋高气爽间更显人间颜色，且香气弥远持久不退，更何况这样一排排的遍植，其景更显绝伦难得。

        漱玉有些感慨道：“桂花不少见，却是头一次见这般美的桂花。”

        内侍立刻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这是禺州桂花，是金桂中的极品，哪怕是宫里也是少有。皇后娘娘仁厚，将今年新贡的禺州金桂都分赐到新居的小主宫里，为表新贵入宫，更显内宫吉庆喜气。”

        漱玉笑赞道：“公公倒是很清楚呢，可见公公在宫里是老人了。”

        内侍连笑称不敢，随即又笑道：“其实这还不算什么，宫里也许久没有新人了，皇后娘娘费了许多心思。就像菀贵人处的棠梨宫，除了这新贡的桂花之外，皇后娘娘还特地吩咐内务府把棠梨宫用旧了的物什都换上新的。”

        陵容抬眼瞧了他一眼，随即笑了，“哦？”

        内侍一怔，自知说错了话，随即连忙陪笑道，“其实小主的长杨宫里，因是前些年刚翻新过的，自然不需要太过铺张了。”

        陵容暗想皇后果真是一打入宫就盯上了甄嬛，呵，看来皇后当真是恨极了纯元皇后，连一替身都不得不如此使手段，只是这种小手段不痛不痒，也只为甄嬛惹了满宫眼就是了，也难怪华妃自一开始便处处针对。

        长杨宫门口两边规规矩矩跪着的太监宫女们一见到远处走来的窈窕少女，就赶紧口呼：“小主吉祥！”

        陵容打量了一圈，果然见到了许多熟悉面孔，心下一时五味杂陈，沉默了片刻，也不理他们。

        只扭头对一旁的内侍笑道：“真是多谢公公了。”

        一旁的漱玉立刻会意上前笑着给了内侍一锞银子，“公公拿好了，这是我家小主请您喝茶的。”

        内侍一瞧，赶紧放入怀里又谄笑道：“谢小主赏，能伺候小主一回才是奴才的福气，既然伺候小主的各位姑娘公公都到了，那奴才就先行告退。”便行了跪礼，陵容挥挥手准他退下了。

        待他离开后，陵容瞧了一眼那些依旧规矩跪着的太监宫女，抿了抿唇道：“起来吧。”

        随即也还是不理会他们只与漱玉漪兰入了明瑟居。

        明瑟居在长杨宫的东处。

        院落里斑斑丝竹，婉郁柔滑，清凉的秋风吹入细密翠绿竹叶间，丝丝缕缕只觉清幽娴静，翠玉般的叶片疏密有致，渗进斑驳竹影淅沥萧飒，让人赞一句“静影沉璧”，在这纷杂的后宫中实在是不可多得的清宁淡薄之处。

        不同于甄嬛一入宫便居在棠梨宫正殿，陵容则是只能在明瑟居接迎圣驾。

        明瑟居是长杨宫的偏殿，装潢也自然不会如正殿般循规蹈矩，一面岁寒三友的雕镂屏风是用上好的紫檀木雕刻，明眼人一瞧便知是国中雕刻圣手所亲手雕刻，虽未洒金，却单着一张屏在在民间便值三百两，是民间富贵人家一年的用银。可偏是这样似乎贵重的物件儿在这后宫里却实乃平常之物，丝毫不算珍稀，连陵容一想想昔年风光，便同样不觉什么珍奇。

        漱玉和漪兰却是忍不住的微微惊叹，陵容笑了笑，也不去警诫他们，实在没必要去扰了他二人兴致，只转脸去瞧那一槅一槅的多宝柜，有贮书处，供花设瓶处，安放盆景处。其槅各式各样，或雁过流云，或半壁锦绣，真是剔透玲珑，隐含精致。

        她走了许久，有些累了，被漪兰扶着，坐在了主间的宝座上。

        漱玉漪兰则侍立两旁，这时有两名小宫女献上茶来，明瑟居的四个小丫鬟和四个小太监入了正间里，向她叩头请安。

        陵容都不必仔细看，一眼便瞧见了宝鹃那熟悉的脸。

        她心里便更是涌起难言之感，她一直都清楚宝鹃其实待自己不忠，但当时的陵容没有选择，实在是没法子不去倚重她。

        除了因为她清楚她是皇后的人之外，她比任何人更清楚后宫中自己太孤独了，而宝鹃只是自己为自己找的一个可以不那么孤独的存在。

        只是今时今日，她身边已经有了漱玉漪兰二人……

        宝鹃……若你能忠诚待我，自然什么都好，若不能……陵容闭了闭眼，暗暗叹息，便也莫怪我狠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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