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两个月的气数
“蓝挚……”庆熙皇帝想了一下，“朕记得，蓝挚的祖父曾经做过漕运总督。至于这个蓝挚，北疆二月下旬之后的那批粮草就是他想办法筹的，按说应该有功论赏才对，怎么把人家贬谪到江兖县去了？”
吏部尚书迟吉赶紧回话道：“回皇上，蓝挚与松州知州宛滨通信，蓝挚的回信中有‘无使上知’字样，这是欺君之罪！正是因为蓝挚筹粮有功，吏部商议之后，决定将蓝挚除出内阁，贬谪江兖县。”
太监甄贤听迟吉说完，便向皇帝说道：“皇上，筹的粮是从晋王妃的郡主封邑上借的。晋王妃应该也知道，这粮既然是借了给边疆用，边疆又是晋王戍守，粮借了就不会再还了，但是她还是同意蓝挚的提议，并且借了整整两倍有余。”
皇帝看了看寝宫之内的人，甚感欣慰的笑容浮现出来，声音却沉下去：“晋王妃不愧是朕的外甥女，果真明白事理。”
胆敢矫命召晋王世子回京，果真明白事理。
偌大的寝宫之内突然之间恢复了安静，好像自从这乾清宫建成以后，从来没有人在里面说过话一样。
但是庆熙皇帝的几声轻咳立刻打破了死寂：“云养浩，你说说，为什么要举荐蓝挚。”
“是，皇上。臣实证，蓝挚在江兖县任知县，淮川大雨淹了两个邻县，他的江兖县却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还有余力帮助领县排洪，可见此人有治水上的天赋。且蓝挚任翰林学士时，曾主修《治水方略》，水利学问也不浅。”
“只怕是个纸上谈兵的书生。”
说话的正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允莲，他是蓟鹤运河漕运监管，“一条贯穿大昭东西向的大江阔河，和一个小县可没什么比头。”
甄贤低斥一声：“大胆奴才，圣上面前如此放肆！”
那允莲平日里在大臣面前无礼惯了，此时又不经意松懈了精神，说完就自觉在皇帝面前失言，又被干爹呵斥——竟然敢在庆熙皇帝的面前这般说话！
允莲吓得赶忙从座位上滚下来，两股直颤地朝皇帝磕头请罪：“奴才失言！奴才失言！皇上恕罪！奴才该死！”
皇帝看上去却一点也没有生气，反而挥挥手说道：“朕刚刚说了，有什么意见就尽管吐出来，觉得蓝挚经验有缺也是意见，说得！你无罪。”
允莲瞟了一眼甄贤的眼色，又磕了三个响头，一边磕头一边说：“奴才谢皇帝宽恕！奴才谢皇帝宽恕！”
允莲磕头谢恩时，庆熙皇帝对枢部尚书说话了，这次他的口气是轻松的，好像在跟家里小辈唠家常一样：：“云养浩，你刚刚说‘术业有专攻’，所言甚是。吏部也是选择官员的‘专攻’嘛，要是你真愿意做蓝挚的曹丘，不妨下去后向吏部司请示。”
皇帝脸上笑意未减，不等云养浩说话，又对吏部尚书说道：“迟吉，治水是大事，你可要好好地选贤任能。”
“是，臣遵旨。”云养浩和迟吉异口同声的回答道。
“你不要急着‘遵旨’。”皇帝说的是云养浩，“先坐下，说说北疆战事。”
“臣草莽愚钝，万万不敢坐着回皇上的话！”
吏部尚书迟吉已经回复完皇帝的问话，回到座位上坐下了。云养浩知道皇帝要还问他幽朔攻势，便准备站着回话，谁知道皇帝要他坐下。
庙堂之上，能够在有实权的皇帝面前坐着回话的人，自古以来只有两种人——一种是快要年老僵仆之人，还有一种皇帝要捧杀之人。
不管哪一种，反正都是不久就要一直躺着的人。
皇帝看出来云养浩态度坚决，知道他有所顾虑，便说：“难为你如此，陈述战况罢。”
“是，皇上。幽朔一族在我大昭北疆频繁抢掠，且常是趁谷物庄稼成熟，大昭开国之时，以及庆熙九年年间，都是因为如此，以至边疆不堪其扰，大昭才自动出击，这次却有所不同。”
“皇帝亲征北伐幽朔和凉戎之后，二十年间边疆少有侵扰，鹤门关一带民康物阜。但是就在一个月前，幽朔铁骑突发南下，好在晋王戍边警惕，目前还基本阻挡幽朔铁骑在鹤门关以外。”
“你觉得，可以阻挡多久呢？”
“臣……”云养浩面露难色。
“粮草。”皇帝紧紧逼问，“粮草可以维持多久？”
“边疆十万大军，三万有余军马，军仓屯田的粮草还可以维持四个月。”
庆熙皇帝听了摇了摇头，咳了一声。
他推开甄贤奉上来的茶水，浅浅叹了口气道：“云养浩，大昭无战事二十年，军屯荒废成什么样子，你难道不知道？！两个月，边疆现有的军粮，至多维持两个月。”
庆熙皇帝又问道：“运河运粮食过去，要多长时间？等一等，这个不要你答。”
甄贤愣了一下，立刻对着发呆的允莲斥道：“皇上问你的话！”
“啊……是，皇上……奴才……”
“皇上刚刚问你，运河运粮食到北疆，要多长时间？还不快回话。”
“皇上。”
允莲听完干爹的话，一张刚刚比女人还光滑的脸上现在恐惧愁苦得皱纹横纵，“大雨不歇，河水外溢，蓟鹤运河这一会走不了运船的。”
“走不了。”庆熙皇帝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可笑，难道我大昭居然只有两个月的气数了？”
“皇上息怒！”
大臣们一个个就像李子树上熟透的果实一样，被人轻轻敲了一下树枝之后，纷纷咕嘟咕嘟地滚下来，然后重重地砸到裸露的土壤上——他们诚惶诚恐地跪伏着，几乎要整个人黏着地面。
随着大臣们跪伏到脚边，皇帝的视线之内一下子空阔起来，他看见对面远远的屏风之后，年轻的沈嫔端坐的身影。
皇帝恍惚了一下，回忆起自己小时候，母亲懿德太后督促自己背书学习时，坐在屏风后面的身影，也是这个样子。
那个时候面前的太傅先生说什么来着？太傅先生说，国家没落，不是因为外部的强敌逼迫，而都是从里头开始溃散起的缘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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