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庆熙皇帝
黄昏时云雾缭绕，笼罩着世间万物，一大片游倦了的暮云，流着光闪闪的汗珠，停留在乾清宫之上。
宫内朝南的那张床榻上，大病初愈的庆熙皇帝正在闭目养神。
底下四个司礼监秉笔太监居左跪，内阁首辅沈今和辅臣们居右跪。
秉笔太监甄贤站在皇帝床榻之前，不去看底下跪的四个干儿子，也不瞧内阁的大臣们，只盯着宫内的香炉，香炉袅袅，不断向外氤氲出无色的香烟。
庆熙皇帝的寝宫里温度适宜，大殿里的跪候一众人的汗已经完全收干，结得官服上白痕道道。但是人人却都觉得现在比刚刚愈加燥热低闷，以至于无以复加地难以忍受。
皇帝之前没有卧病的时候，内阁会议是他亲自主持，但是因为几个月前一场大病，他将会议主持的权力暂时交给了淑慎郡主。
一来，淑慎郡主是正正宗宗的皇室血脉，她的母亲是皇帝的胞妹顺贤长公主，权力还是在景家之内。
二来，淑慎郡主的另一个身份是晋王妃，也是晋王世子的母亲，晋王是默认的皇储，世子也将是皇储，他们迟早要君临天下，夫妻同体，母子同心，不如以病为由，在自己的监督下培养淑慎郡主。
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淑慎郡主是女子，女子能翻了皇朝的天，亘古未见。
权势滔天如汉朝吕雉，结果呢？吕氏外戚还是被刘氏皇族剿灭。唯一一个例外是唐朝武帝，但是她要不是当太后当失败了，也不会冒险称帝，当然最后还是要传位于李唐宗室。
这两例已经是极端的史例了。
大昭皇室宗女作内阁主持有先例，正是皇帝的生母懿德太后，懿德太后也曾代夫主阁，在庆熙皇帝年幼时辅佐功高。
对皇帝来说，在他的意识里，女子既然没有能力独立，那么她的智慧才干越厉害，就越有利于自己的丈夫和儿子。
淑慎郡主的出身主持内阁会议是够格的，而她恰好又是女子——再合适不过了。
女子的世界向来狭小的可怜，但是只要男子把那个狭小世界装饰得富丽温馨，女子就会自愿蜷缩在那小小一隅，再也不去看广阔的地方。
但是庆熙皇帝没有料到的是，病来如山倒，他以为不出半个月就可以痊愈，然而病情的恶化迅速地超出了御医们的预计。
后来他几乎整天整夜地失去意识，陷入昏迷。
淑慎郡主似乎以为庆熙皇帝的病不会再好了——御医中私下里也多有这种说法。
而皇帝更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外甥女开始露出一种野心——一种庆熙皇帝以为只会存在于男子心中的追求。
他真是小瞧这个外甥女了。
乾清宫里，皇帝终于睁开了眼睛，轻咳了几声，说道：
“都赐坐。”
“臣等叩谢皇帝隆恩。”
“小阁老。”
“回皇上，臣在。”回话的正是首辅沈今的儿子沈轼。听到皇帝叫他，立刻从刚刚挨到的座位上离开站起来。
“坐！坐！”皇帝又咳了几声，挥了几下手示意沈轼坐下。
“等得辛苦吗？”
“皇上圣体康愈，臣喜不自胜，无所言累。”沈轼被皇帝问话，显得有一点激动。
庆熙皇帝笑了笑，问道：“在候殿，看见什么了。”
候殿里他看见了什么？自然是看见了他的女儿沈灵雨，但是沈轼只能回答——
“臣看见三个铜火盆。”
“哪三个铜火盆？”
所有人听到这句问话，心都沉到了胃里，手脚上都像长出来羽毛一般。
沈轼瞥了一眼他的父亲，惶恐的说道：“臣……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皇帝的眼睛里的混浊变得清明了些，指着沈今说：“让你的父亲答，好好听着，学着点。”
“回皇上，第一个铜火盆是军，第二个是水，第三个，是盐。”
沈今其实比皇帝还要小上几岁，但是花白的头发使他看上去倍显苍老。
“接着说。”
“皇帝践祚不久，亲征幽朔凉戎，平定北疆叛乱，而今二十余年后，幽朔死灰复燃，北方战事又起，大昭有外患之急，边线却粮草难给，此为其一，军。”
“江北暴雨连绵，田地淹没，百姓流离，民怨载道，此为其二，水。”
但是说道这，沈今沉默了，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深深地朝皇帝躬着身子。
时间仿佛凝滞成了透明的糖浆。
床榻上的天子没有追问，只是轻轻拍了一下床榻的板面：“朕卧病这些日子，辛苦你们了。”
“臣等惶恐！”
“坐！坐！请你们来，就是要议事，这样动不动就跪，还怎么说话？”
庆熙皇帝的声音让人如沐春风：“你们有什么意见，有什么人可以举荐，都但说无妨。先从水开始说起，水利是工部都水分司负责，程驷，你来说。”
“是，臣以为，黄河决堤，祸端始于邢凯。”
“那是多少年前的旧账，程阁老提邢凯做什么？”
打断工部尚书程驷的正是云养浩。
枢部侍郎云谓的父亲，枢部尚书云养浩，字希孟。
“希孟兄！我恐怕，这祸端还没有从我大昭朝廷上除尽呢！”
程驷面朝皇帝道：“皇上，当年邢凯提议泄淮而徐议分淮，不顾泗之积水冲决大昭祖陵，使大昭王气所系有危，以至招致上天雷霆之怒，所以才使如今江北暴雨成灾。”
云养浩的声音也提了提：“皇上，邢凯冒犯大昭祖陵，其罪固然当诛。但是他也是考虑到江北水患，民力委实难堪大役，才一时糊涂……”
程驷立马接着说道：“现在晋王妃主张分杀黄流以纵淮，别疏海口以导黄，如此泗之积水自消，大昭祖陵永保无虞！可如今朝廷之上，居然还有人想要无视祖陵，提议导淮！”
只听见云养浩不紧不慢的声音响起：“程阁老想要说是我云养浩提议导淮，指名道姓就是，何必绕这么多弯子。但是臣也知道大昭祖陵是国家根本，臣并不准备提议导淮。
程驷不由侧过头来惊讶地看着这位枢部尚书。
云养浩朗朗而言：“术业有专攻，臣欲向皇上举荐一人任总漕一职，臣举荐江兖县知县，蓝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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