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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斩柳降魔


那人头发灰白,脸也是灰白,整个人没有颜色,他眼神浑浊,走路游游荡荡,站在院内寻了一圈,似是走在雾中,好不容易看到周憬良,才道:“孩子,怎的如此糊涂啊。”

        声音空灵,却听得出垂垂老矣。

        周憬良瞪大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他微微伸手,突然绷不住内心的情绪,泪水瞬间就覆了面:“爹爹!孩儿孩儿好想你啊!”他跪在地上,朝着那抹灰影奋力爬:“爹你带我走吧爹孩儿自己活不下去啊”

        那灰影哀伤的看着周憬良的方向,却似乎不能将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慢慢道:“人,生老病死苦,都是该遭的,爹也不能一辈子守着你,护着你,一辈子陪你看书习字,一辈子陪你成长爹也会生病,也会离开,你该过好自己的一生才是,怎能如此轻贱自己?”

        周憬良涕泪横流,哭的睁不开眼,他爬向周老爷,可是似乎怎么爬都爬不过去似的,恸哭道:“爹,你走了,孩儿就不想考功名了,孩儿就算考上了,也没人为孩儿开心,没人夸赞孩儿了,没有意义了,什么都没有意义了!只有赌,只有赌孩儿才能忘了您,只有赌我才能忘记您已经走了爹”

        周老爷脸上的哀伤越发明显,他看着周憬良的方向,似乎又寻不到他,一双手颤颤巍巍抬起来想要抱周憬良,似乎又没有办法做到,他道:“憬良,爹对不起你,你娘走得早,爹又将你扔下,剩你一个人孤苦伶仃,是爹的错,可是这世间除了爹,还有很多人在关心着你,舅父、沈嬷嬷周家上上下下你现在是他们的主心骨啊,你若垮了,周家就垮了,沈嬷嬷从小看着你长大,她身旁难道不是也只有你了吗?你何苦再将自己的苦带给他人?”

        周老爷沉沉叹了一声,对周憬良道:“常广已死,周家的确回不去了,但如若你还留着一条命在,周家就不会衰败,沈嬷嬷和你舅父一定会等着你,憬良,伏法去吧,家鞭抽不醒你,就让公堂的鞭子打醒你吧。”

        周憬良看着不远处痛哭的沈嬷嬷和身边红着眼的张登,一头砸在了地上,眼泪顺着眼角滴在泥土里,晕化成深深的悔恨。

        周老爷似乎朝着张登方向看了一眼,叹了口气,重新走回柳树下,跪在江见时脚下,道:“大师,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载物之厚,大师就留这老柳树一条命吧!”

        江见时道:“佛以无情渡有情,魔借慈悲惑众生,妖魔向来迷惑颠倒人心,你能寄附在此不得解脱,便是这柳树困住了你,让你生了心魔,它生在这周宅,受不到佛法教诲,只能朝着邪祟的方向发展,我今日灭它,是斩断祸根,此为大义。”

        周老爷苦笑:“大师,这世间谁生来就能被断好坏?世上妖孽多?还是披着人皮的恶鬼多?这柳树在我周家百年,早已有了灵性,若非它,我入殓那日便已经魂飞魄散了!”

        江见时剑芒不收反出,一阵灼热从剑上迸发,他凤眼阴寒,道:“你不走鬼道,依附在树精身上,躲开阴差,现下自顾不暇,还敢替他人说情?”

        周老爷伏在地上,声音高了几分:“大师有眼,并非我不入鬼道,我周宅卧房门窄,下葬那日,正值卯时初刻,眼见鸡鸣,棺材抬不进屋内,家人不懂规矩,未用黑布将我尸身遮住,趁着拂晓将我抬出屋外,放入棺材,棺盖未钉,晨阳便将我阴魂灼伤,我逃出棺材寻到树荫躲了起来,才免于被日头照的魂飞魄散,可那时高阳已升,我回不去了,加之柳树已经有了灵识,为了护我,才将我的阴魂融在他体内!大师,并非柳树成精加害于我,他是在保护我啊!”

        鹿青音本来正瞠目结舌的看着面前一切,他甚至怀疑自己在做梦,还是吃了那沈嬷嬷的芝麻羹,有了幻象,可听到此处,却也忍不住对江见时道:“人有善恶,妖亦有善恶,江兄”

        “青音!”

        鹿青音话被打断,江见时蹙眉道:“人有善恶皆有法治,妖有善恶亦有法治,人生在天子脚下,得天子礼法教束,鬼生在冥界,有地藏阎罗教束,可妖生在人界,无拘无束,祸害苍生,改人命数!虽有雷劫,却可偷生,此般邪体,如何能留他们为祸人间?今日我放它生路,明日它为了修得人身,便可做伤天害理之事,这般恶果由谁来担?”

        一席话,说的鹿青音哑口无言,他觉得江见时说得有理,但又觉得似乎哪里不妥,可终究是不可思议之事,便再无多言。

        江见时对周老爷道:“你既不是恶鬼,也并非要故意栖身,我今日赠你阴间路引,你离开便可,这柳树精,我绝不会放过!”

        周老爷脸上慌张,见怎么劝都不成,便道:“大师若是非要杀了这柳树,我愿用我不值钱的老命相抵!”

        “命?”江见时冷笑:“你可还有命?到了阴曹地府,你这几缕残魂更是由不得你!你这么护着这柳树精,当真以为我眼瞎?柳树在这院内成精除非有高人指点,亦或者”他环视了一周这周宅:“周家不止你一魂附着在它身上!”

        此话像是击穿周老爷内心,他那缕幽魂微微颤抖,不敢作声。

        江见时道:“你周家贪恋红尘,放不下功名之心,祖辈三代将三魂寄附于这柳树之上,让这柳树长了眼睛,天天盯着那周憬良,更是不满于柳树无法行动,利用鞭痕,将怨念转到周憬良身上,导致他伤口难愈,一触到柳树气息,便有万千双眼在伤口凝视,这难道是善?”

        江见时眼睛扫过鹿青音:“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何况恋着红尘不愿离开的怨鬼,时间久了,这柳树便是怨念化身,今日它可救你生魂,明日就可化作死魂,大家听是说为了鞭策周憬良,其实就是将自己功名贪欲寄托在子孙身上,逼他光宗耀祖!如此之事,谁敢来说是善?”

        张登此时一听,急忙跟着求情:“大师,光宗耀祖何错之有?总比这孽障整天混在赌坊强!”

        江见时冷笑:“周憬良便是做了山匪恶贼,又与旁人何干?”

        “旁人?”周憬良忽然沉声:“那是我父亲!”

        “你父亲已经死了!”

        江见时冷冷的看着他,倏尔抬剑,指向周老爷:“周家所有的门都有几十年的腐痕,且较常人家小了一半,鸡鸣之时魂魄可自如行动,你周家早知可在此时躲过阴差,寄附在柳树之上,从此便可盯着子孙后代,对他们加以鞭策,此般贪婪之心,说的却绘声绘色,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给你路引你不领情,现在我就斩了你和这颗树,以绝后患!”

        张登急了,对着鹿青音道:“鹿师爷不是说他是衙门的人,怎么?怎么会?”

        鹿青音一时为难,心虚解释道:“他的确在衙门住过不过现在看来,他的确应该是,捉妖师!”

        “捉妖师?”张登急的跺脚:“这这这这该如何是好,我若知道是姐夫,定然不会哎呀!”

        周憬良顾不得伤口的疼痛,爬至江见时跟前,仰头看着他,哀求道:“都是我,都是我惹的事情,是我害了常广,是我没出息,让父亲他操心,大师不要杀我父亲!求大师留下这颗柳树,憬良一定改邪归正,憬良一定做个好人!”

        江见时直接无视了他,再次问周老爷:“你执意要护这树精?”

        周老爷老眼婆娑:“大师手下留情,这可是我周家”

        话没说完,江见时手中的红色长剑突然劈开了那棵柳树!众人均是惊惧在当地,只听沈嬷嬷嚎哭一声,一头撞向了旁边的墙壁,血染当场。

        此般事情速度太快,鹿青音根本来不及反应,他下意识阻止江见时,高声道:“江兄,手下留”

        “情”字还未脱口,周老爷的魂魄疯魔的如同扭曲一般,火龙卷似的缠绕向那红色的剑身,江见时背后莲花旋转,一道金光顺着他的手臂倾泻而下,包裹着剑身,那鬼气在金光的遮蔽下瞬间没了影子。

        所有人愣怔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就连张登也张着嘴没了声响!周憬良双手狠狠攥着地面的沙土,嘴角流出一股鲜血,昏死在当地。

        张登心情是复杂的,当他送鹿青音等人离开时,甚至没吐口一个谢字,只是跟马秋霆寒暄几句,便差人将几人送向通往黍江的路。

        马秋霆只是粗略的听鹿青音说了几句人命案子的事,知道有了结果,就将注意力转移到了江见时身上。

        鹿青音自然不会提到江见时捉妖的事,但不代表他内心没有被那树妖撼动。

        从小他并未见过这些乱力乱神,稍大些就跟了王鹤藜,见的都是人心,此般完全颠覆了他即有的认知,缓了许久都不能平息。

        马秋霆玩味的看着鹿青音和江见时,问到:“此次江公子下山可是为了海镜?”

        江见时笑道:“下山办些事情,碰巧知道他在附近,便来看看他。”

        马秋霆道:“接下来呢?江公子有什么打算?”

        江见时道:“往前十里地有个岔路口,正好通向大时山,麻烦大人将我带到那里,我便回去了。”

        “回去?”鹿青音当即眉头拧成了“川”字:“这么说,你此次下山当真不是为了我?”

        话一出鹿青音立刻察觉自己过于急迫和焦躁,忙按捺下心绪,死死盯着江见时。

        江见时好笑道:“为何要为了你?所谓何事,都已经跟鹿师爷讲过了。”

        鹿青音脸色立刻沉了下去,不做声了。

        马车摇摇晃晃走着,除了马秋霆东一句西一句打问着周憬良的案子,鹿青音也不再看江见时。江见时微闭着双眼不知在想什么,不吱声,马车里气氛有些沉闷。

        鹿青音揭开轿帘,看到路上有个茶摊,对马秋霆道:“大人,出去透透风吧。”

        马秋霆正有些焦渴,闻言跟着往外看了一眼,率先下了马车。

        鹿青音又对江见时道:“喝杯茶吧。”

        “不用。”江见时不知怎的,满脸不悦。

        鹿青音心中更为不舒服,莫非真的是自己一厢情愿?想起前一日夜里江见时捉妖的专注神情,心道他也许真是去捉妖的鹿青音叹了一口气,放下矫帘走了。

        江见时猛的睁开眼,咬了咬牙,心中像是堵了一块大石!这呆子一句挽留的话没有,一路上像是块木头,难不成自己在他心里并未那么重要?莫非他当真惦记着杨姑娘,对自己说了谎话?越想江见时越恼火,他猛的拽开轿帘,下了马车,朝鹿青音行去。

        鹿青音见他下来,忙起身要给他倒茶,却见他对马秋霆道:“大人,我与青音进一步说话。”

        马秋霆心中通透,知道两人别扭什么,便摆了摆手,让他带着鹿青音去了。

        鹿青音被江见时带到无人的地方,问:“怎么了?”

        江见时皱着眉:“我捉到了妖!”

        鹿青音没反应过来:“我知道。”

        江见时盯着鹿青音:“你答应了我什么?”

        鹿青音挠了挠头:“什么?”

        “若是我捉了妖,你就答应我一件事情!”

        鹿青音恍然,而后又道:“可是我也捉到了杀人的凶犯!”

        江见时心中拱着火气:“那我不管,你答应我的就要做到!”

        鹿青音想了想:“那你也需答应我一件事情!”

        江见时毫不犹豫:“好!”

        鹿青音见他微愠的模样,不禁觉得有些有趣,道:“你说吧,让我做什么事?”

        江见时试探:“下次见面时,再告诉你!”

        江见时本是想借此事,听到鹿青音挽留的话,没想到鹿青音道:“也好,等你想清楚再告诉我。”

        江见时愣愣的看着鹿青音:“没了?”

        “什么?”鹿青音也没明白江见时在说什么没了。

        江见时忍不住:“我一阵就要回大时山了!”

        鹿青音闻言,心中沉了几分,说不清的郁郁卡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他只当江见时想要快些离开,在与自己道别。

        鹿青音不看他,板着脸:“好,途中且慎。”

        江见时瞬间心灰意冷,扭头便朝着轿子走,路过茶摊时,马秋霆叫住他,道:“此次前去黍江,那杨通判有意要将千金嫁给海镜,说不上此次海镜就要娶亲了,江公子不去喝杯喜酒?”

        江见时心中一紧,呆呆的看着轿子,过了好一阵才道:“不了,谢大人好意!”

        马秋霆笑道:“可惜了,我当你二人关系很好罢了,不去便不去吧。”

        说完悠哉悠哉的喝起了茶,嘴角漏出了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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