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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捆猪


漂亮女儿觉得自己变了,她有了目标,也许嫁人不是唯一的出路,她向往那个充满学识的世界,她想着先帮爹娘忙完这阵,就和爹娘说进城的事儿,她很期待,到时候一定要向先生讨来那首诗她没听到的最后一句。

        心情好,干活都更加有劲儿了,她想,等进了城,跟着先生学到知识,说不定她也将来可以当一个教书人?到时候赚了钱,爹娘就不用那么累。

        漂亮女儿的好心情截止到深秋的一个夜晚。

        她洗漱好躺在床上,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被子被掀起一角,一只冰凉的手滑进她的衣襟,她猛然惊醒抓住那只手,看清来人,竟是自己的小舅舅。

        小舅舅见势不对大力甩开她的手夺门而出,漂亮女儿脸色灰白,呆呆地坐在床上,月光下,她看见门缝间,母亲的脸一闪而过。

        漂亮女儿迅速灰败下来,整日坐在墙根。爹娘也不再和她说话,遇上她的眼神会立马躲开。

        乡里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外头的孩童飞奔而过,嚷着大户家的儿子又娶二姨娘了,她呆呆地看捆,看红纸飘进院子,盘旋而落。这之后的第三日,漂亮女儿从一场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被捆住手脚、塞住嘴巴放在花轿里。

        她呜呜地叫,剧烈地挣扎,无济于事。

        她认得,这是捆猪的结,结实,实用。花轿到了宅门,媒婆撩开轿帘,把她打横抱起来。手脚被捆,绳结被嫁衣盖住,她面朝上,像极了待宰的猪。

        一路上,她听见和那日一样的喜乐声,媒婆叨咕着爹娘是为了她好,她都被人看去了清白,还能嫁到大户家,便是天大的福气了,以后定能过上好日子。她想着,自己的价格是否也是和猪一样,一斤十四钱。

        她被扔在喜床上揭开手脚,媒婆拔出她嘴里的布,捏着她的下巴给她灌下一碗东西。媒婆走后,她只觉浑身无力,意识也渐渐昏聩,她强撑着,算到自己八十多斤,竟也值一百多两银子。

        红烛下,漂亮女儿眼泪纵横,刚开始在哭,哭一会儿竟然开始笑,她活动着还未其完全麻痹的胳膊,够到桌上的剪刀,咬住后牙,猛地举起,刺进自己的左臂。

        鲜血飙出,漂亮女儿依旧是笑,她笑着爬到地上,一把扯倒架子。

        红烛落地,火舌舔上床幔,她在火苗与泪光中爬出屋子,火势猛地变大,家丁喊着走水了!混乱中没人注意到她,她瞪着眼睛爬,疼痛让她清醒。

        漂亮女儿如地狱中爬上来的红衣厉鬼,她爬过草地,爬过芦苇荡,爬过那起起伏伏的小山丘,她回头望,看见天边一朵火烧云。

        血越流越多,漂亮女儿抬头望着月亮,月光如菱纱,她笑,神智再也撑不住,兀地垂下头。

        戚远洲在第一声鸟叫的时候醒来,他小心扒开腰间的手,转身,阑缇又没醒。

        她似乎觉越来越多了,戚远洲跨过阑缇下床,身上粘腻,他去烧洗澡水。

        小侯爷娇贵不娇气,在全场侍卫的注视下批完最后一根柴,拿了火折子就开始点。

        半个时辰过后,侍卫们看着被呛得咳嗽的南风国小质子,人生第一次领悟到百折不挠是一种怎样的精神。

        第十三次失败。

        戚远洲脸上被熏黑,他回头看侍卫,侍卫别过头拒绝眼神交流。

        “小侯爷,这种粗活还是让奴家来吧。”阑缇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屋外,正边做小女儿姿态边朝他过来。

        阑缇蹲在他身边,捡起一根火折子就往灶坑里扔,戚远洲明明看见火点亮了几下就灭了,然而阑缇起手一指,火又突然旺了起来。

        “叫娘。”眼前的女子傲气道,即使青白着脸也掩盖不住得意。

        小侯爷歪头,眼睛瞪大,嘴角微微翘起。阑缇一巴掌糊上,手动控制把戚远洲的头转过去。

        侍卫们:小两口感情真好。

        水在大锅里滚起来,戚远洲猛地掀开盖子,水蒸气眼见着就扑上来,电光火石之间,阑缇猛地铺在他身前,蒸汽隔着衣服熏红她的背,她嘶呀嘶呀地倒抽着气,戚远洲忙把他翻过来,背后的布料还在冒着热气。

        阑缇还在调整着气息,冷不丁头朝下被人扛在肩上,几步就跨进房门。

        她被以趴着的姿势放在床上,戚远洲拿起毛巾去屋外,浸了冰凉的井水回来时,阑缇已经坐起,她看着少年边拧水边大跨步进来,心里一时间乱得很,少年也停住看她,她竟然从里面读出了心痛。

        真是乱得很,她下床,“你不是要洗澡吗,赶紧的一会儿水凉了,我是妖怪,我还怕被烫伤不成?”

        刚走到门边,背后一双手拽住他,又往床边使力,她叹息,顺从地跟着爬到床上。

        背上的人小心翼翼揭开衣服,露出里面通红的肌肤。

        屋内静的能听到他们彼此的呼吸声,她刚要回头,便“哎呀”一声,戚远洲把毛巾往她背上按,激得她一身鸡皮疙瘩,彼此沉默,被冰凉的毛巾敷过的地方疼痛的确是缓解不少。

        过了一会,戚远洲道:“好了。”衣服被盖回去,她起身,发现小侯爷的耳朵染上绯色。

        小侯爷红着耳朵出门,阑缇呆呆坐在床上,竟不知如何是好。她想到大约大约多久以前?记不太清了。

        那时她坐在悬崖边,数空中滑过的鹰。

        一只、两只、三只,她从清晨数到正午,从正午数到傍晚,晚霞如橘纱般片片叠落下来,她数了十二只鹰,风问她:“你在等什么?”

        她晃荡着双腿,答道:“时间。”

        风问:“时间如何等?”

        她答:“时间会送来所念之人。”

        风长叹,卷起秋叶抚上她的发,似娘亲安慰自己的孩儿。

        风道:“我见过很多生灵,你看,今年的树叶落下,明年又长出新的。”树叶被拨动着落在她掌心,风又道:“你手心的,是独一无二的,你如何再寻第二个它?它春生,秋死,所见即所得,明年的,如何是它?”

        明年的?如何是它?

        阑缇挥挥手,树叶盘旋而去。

        她道:“你看,我放他走,明年的,便还是它。”

        “你啊”

        风叹息远去。

        树叶已不知飘向何处,阑缇看向旁边的大树,它就在这里,扎根于地下,日日复年年。

        平西王世子红着脸洗完澡,安安静静刷好木桶,又将剩下的水倒在盆里,“咣”地搬进卧房,留下一句:“擦洗身子。”便又摔门而去。

        阑缇嘴角抽动,僵硬地去拿毛巾。待洗完,她搬着盆出去倒水,结果一开门,戚远洲抱臂而立,见她出来一把抢过盆去倒掉。留阑缇目瞪口呆。

        侍卫:啧啧,小质子真体贴人。

        阑缇看着戚远洲忙碌的身影,终于静下心来,小侯爷倒完水来到他面前,像只等待奖赏的小动物。她顺着这眉眼滑下鼻梁,又到嫣红的嘴。

        一只手抚上她的脸,指间在眼角处擦掉水痕,“是后背疼狠了吗?”

        她终于整理好心续,扒下小侯爷的爪子,道:“是很疼,我以后一定会杀了你,然后把你的头砍下来做成球踢。”阑缇吸溜一下鼻涕,问道:“小侯爷,你这辈子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说的如此随便,就好像在问你午饭要吃什么。

        戚远洲还是沉思了一会。

        他想要什么?

        身为平西王之子,他武功不精进,只是熟读过兵法书册,小时候,爹爹不打仗了,就和娘一起牵着他的手到处游历,他去过江南,下过塞北,走过大漠孤烟,爹爹总说,不会对他有严格的要求,只希望他一辈子开心快乐。

        后来呢?

        十三岁那年冬天,他还在府内折梅枝,爹爹前日来信,前方战况吃紧,早前的约期取消,大约会延后一个月。他欣喜地等着,小侯爷等来了一场鹅毛大雪,等来了梅枝上又绽放了几个花骨朵,等来冰雪融化,天气回暖,等到他摘下了毛领披风,换上不夹棉的厚衣裳。

        他问母亲:“约定的日子都过了一个月了,爹爹怎么还没回来?”

        母亲有着和他一样鲜红的唇和冷白的脸,坐在梅树下缓缓看向他。

        母亲说:“你爹爹估错了日子,战事紧张,不过爹爹会回来的,只要我们再等等。”

        那时他太小,心性还不成熟,没有看到母亲日益消瘦的脸庞,那双和他一样漆黑的眼瞳终日像蒙上了一层雾。

        他就那样陪母亲一起等着。

        又等到天气升温,他换上单衣,柳条抽嫩芽,等到春江水暖,母亲却病倒了。

        王府的花一簇簇地开,各个艳丽无比,争奇斗艳,母亲的小院桃花绽放,有时调皮地跳进屋子,落在母亲的床边,母亲瘦骨嶙峋,伸出骨节过分分明的手拾起捻住,哀戚的眼落在他身上,母亲开口,声音不再动听:“洲儿,过来。”

        他听话地过去,母亲抚上他的脸,说道:“陛下宽厚,不曾薄待王府,日后,你就做一个闲散世子,不要涉足朝堂,你会长大,等你明白什么是爱,到那时,你就会爱上一个姑娘,就和,就和你父亲一样,然后,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

        “什么是爱呢,母亲?”他个头依然窜高了不少,眉宇间有了英气。

        床上的妇人攒起一个微笑,开口道:“你如果爱上一个人,就会满心满眼都是她,她笑,你就开心,她哭,你也跟着难过,你会想一辈子都能见到她,和她一起看遍山川河流,给她摘一朵人间最美的花;等你伤心时,你就会想得到她的安慰,你快乐时,便想和她一起分享这份快乐,你们的魂魄会紧紧相连,就是这一辈子,万水千山都要和她一起走过。”

        妇人越说越气虚,眼眶竟生出些泪来。末了,母亲抓住他的手,笑道:“我和你父亲,都是情种,保不齐你也是,所以,你若真的爱上一个姑娘,到那时候一定要像这样紧紧抓住她,生死不离。”

        他离开母亲的房间的时候,漫天都是桃花香。

        母亲就走在这个午后。

        当时的老仆也是哭得涕泪交错,他呆呆地站在母亲屋前,抬眼看去,桃树和他上午走时一样。

        他被安排着穿上带孝麻衣,跪在母亲的灵柩前,他看那台子,才晓然原来父亲早就在冬季的最后一个月战死在雪原,谁都瞒着他,不让他出门,那母亲每日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自己?

        平西王府的小侯爷,开始变得沉默寡言。

        他不在与人笑闹,每日就逗逗鸟,浇浇花,小小的年纪活得像个京城老大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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